时光见他面色稍缓,平日里那股子皮劲就又上来了,他一伸脖子:“你要多少就有多少。” 俞亮愣了愣,接着他轻轻一叹,咬住下唇,稍后还是笑了出来。 “如果我不要呢?”他问。 “那——看情况喽。” “啧,你——”俞亮瞪他。 “哎呀,那就不要下次。”时光连连摆手,他在沙发上挪了一下位子,让自己坐正了对着俞亮,“不过,这回就不行了,我喝都喝了,你又不能让我吐回去。” 俞亮看了他一眼,撇过眼睛。“我看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讲,“仗着没人管你就折腾吧。” “我不都说了,我爷爷他高兴。”时光说,“老人家过个生日,我妈上班,我爸……我爸多少年都没回家看过了。”他讲到这里,声音中难免染上一点低落,“老人家平时也蛮寂寞的,我不是跟他聊天么,一边聊一边喝,就喝多了——哎。”他抓了一下后脑勺,“我还没说呢。” 他抬起眼睛,因为醉酒而泛着红肿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俞亮: “对不住。没去接你……” 俞亮也盯着他瞧了一会。时光面上浮现的那种唐突又愧疚的神情,让他不论如何也无法责怪对方。他咳了两声,像有意要掩饰什么一样,说: “你还是先关心一下你自己吧。”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时光奇怪地问道:“你干什么去?” “你还是快点洗洗睡觉吧。”俞亮说,“我去帮你放洗澡水。” 他有意没让自己去在意时光此时的表情,转身时以生平最麻利的手脚跨向浴室。时光挠了一会脑袋,在他身后喊:“谢谢啊!” 他一声喊完,突然觉得头重脚轻,索性脖子一歪,把头搁到沙发扶手上。听着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他缓缓阖起眼睛。 俞亮放好水是十来分钟以后的事了。到了这时,在客厅沙发上等他的,是一个已经睡着了的年轻人。 俞亮在茶几边上站定。 时光毫无防备的睡脸正罕见地泛出醉酒的酡红,他那搭在沙发扶手上的、生着一头黑发的脑袋,被客厅的灯光一照,像鸦羽似的泛着光。他睡着了。之前俞亮也跟他在一个屋子里待过,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时光睡着时的整个状态,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棋手似乎是梦见了什么好东西,即使是在睡眠里,嘴角也轻轻地勾着微笑。 俞亮望了他一会,在他头边上单膝蹲下来,如此平视着他。这会儿他看清了时光闭起来的眼睛。那本是一对极薄的眼睑,肤下分布着浅浅的静脉,然而整个眼睛看起来又很有肉感。他望着这双闭起来的眼睛,就能想象出它们睁开时的样子。在俞亮的心里,这双眼睛好像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永远有着充满孩子气的旺盛活力。 就这样地,他在沙发旁边呆着,过了很久也没有离开。
第18章 时,韩国棋院的新规也像平地惊雷一般在围棋界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九段直升的新规总算是来了[i]。 一时间,所有还活跃在纹坪上的人都从各自的渠道上得知了这个消息。仅仅在第一个星期以后,日本和中国的棋院先后修改了升段制度。据后来的资料统计,在修改规则后的十二年间,中国新增的直升九段多达十八位[ii]。直升制度彻底改变了以往棋手的比赛日程,十五天十二盘棋的升段赛越发显得鸡肋起来,而高段位的棋手将不再乐于参加此项赛事。 然而,看着本月报纸上新登载的升段棋手名单,时光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头痛。 《棋苑报》上搜寻。五分钟以后,他在B版的角落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时光二段”。 晌午的冬季阳光穿透这间Family Mart[iii]的玻璃墙,懒洋洋地洒在他身上。他打了个哈欠,却还是强打精神,执拗地再从B版上的另一个地方找到了俞亮的名字:“俞亮四段”。 他的目光在“四段”两个字上停留了很久。 通过北斗杯预选赛以后,他就忙不迭地报名参加了随后开始的升段赛[iv]。今年参加升段赛的人数满打满算也只有一百四十多个人,对比起隔壁坐着四百多号人的定段赛会场那实在是要多冷清就有多冷清。时光满以为能在升段赛现场看见不少现役的高段棋手,哪曾想等他过去一掀报道花名册,他就发现自己真想多了:大把大把的都是初段、二段和三段棋手,四段和五段的骤然就少了一半,六段七段的更少,八段以上的棋手竟然是一个也没有。 最近几年来,升段赛越进行到后期,就越是有高段棋手退赛。高段棋手频频退赛或者干脆不参赛,也就导致了高段参赛棋手屡屡缺少对弈的对象。没有对弈,自然也就积不到什么比赛积分,还不如把时间花在冲击世界大赛的路子上,指不定能挣个直升九段回来。但对于初出茅庐的低段棋手而言,升段赛却是为数不多既可积累实战经验又可增加积分的地方,时光本来也把这视为宝贵的积累实战经验的机会。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远远出乎意料。时隔半个月,当时光拿出升段赛的棋谱复盘时,他还是无法不感到背后发麻。 他被分入的自然是初段组。有了前头北斗杯预选赛的经验,他这回去升段赛原本也无甚害怕,哪曾想第一局对面坐着的就是个“妖刀”频出的新初段,下手毒辣不说,进攻路线还非常刁钻,时光记得,他和对方的那盘棋来来回回下了足足一百九十九手,等对方一投子认输,他自个儿就累垮了。 之后的十一盘棋也没有哪盘是轻松通过的,职业棋手之间的对弈向来就差距不大,时光对此固然早有准备,但这种前所未有的吃力感还是吓到了他。莫非是他水平下降了?还是说他本来就不如别人? 俞亮对此的反应倒是比时光要淡定许多:“竞技状态是很难说的。”他讲,“升段赛的十二盘棋要在十五天内下完,安排得算是比较紧凑。要是你的状态忽高忽低,碰到这种紧凑型的赛程安排就很容易吃亏。”“我不觉得我的状态很差。”时光老实答道,“不然就是对方也很强。”俞亮听他这样说,反而在报纸后边笑了出来:“再强也不会比我强。”他朝时光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时光懂:你都跟我玩儿这么久了,居然还摆不平这? 账:“你明明知道自己受不住,昨晚上还喝成那样,想什么呢你?”“哎你这人怎么回事,还有没有点同情心啊?”时光赖在被窝里忿忿地朝他竖起小指。“你还要人同情?你这是自作孽不可活。”俞亮笑着接道,把一只装满了温蜂蜜水的马克杯放在他的书桌上。“待会儿记得喝了。”他说着,关上了房门。朝关上的房门瞧了一会儿,时光打着哈欠,把自己慢慢从被窝中扒出来。他的揉了揉渗出眼泪的眼睛,目光从门口落回自己的书桌上。看在蜂蜜水的份上,就原谅他了。他那时撇着嘴想。宿醉的确是不好,最直接的恶性影响就是第二天起来整个人都恹恹的。时光百无聊赖地用圆珠笔在报纸上圈着他感兴趣的棋谱,忍不住地就哈欠连天起来。他歪着脑袋,左手半撑住头,如此在报纸上涂抹了一阵,忽然感觉桌子上传来划动摩擦的声音。他扭头朝走道一侧看去,看见俞亮单手拽着背包带,另一只手正把一瓶矿泉水推在桌上。看见时光抬头望向自己,他把瓶子从桌沿推向他。 时光一瞅那瓶子:农夫山泉有点甜。他眉头皱起来:“就这个啊。”“你又没带自己的杯子。”俞亮如此回道。他把背包扔在时光斜对面的椅子上,从侧面的水囊里拿出一只不锈钢保温杯。 时光看得咋舌:“您这都跟个老干部似的,别告诉我你里头还放了枸杞子啊。”他说不定真的会放。时光心想。俞亮拧开盖子的手一顿,他看着时光:“有啊?”时光听得噎了半天,接着“噗嗤”笑出来。“我靠。”他笑得拍大腿,“得得得,您老算是提前养生保健了,祝您长命百岁啊。”他随手把俞亮给自己的那瓶矿泉水推到桌子中央,起身就想往后边的货架区走。俞亮眉毛一挑,把他喊住:“你要去干什么?”“当然是买水了,矿泉水就没味儿。”时光接道。 他折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纸杯,里头插着若干竹签子,沉甸甸的一碗。他把那碗推到俞亮跟前。 俞亮正低着头看报纸上的棋谱。留意到时光的动作,他抬眼朝那杯东西一扫,表情有些诧异:“关东煮吗?” “哟呵,难得啊你还知道这。”时光从里头抽了一根昆布嚼了起来,“怎么样,比你那矿泉水好多了吧。” “这我能有什么不知道的。”俞亮没接他的东西,眼睛一转回道,“韩国的很多便利店里都卖关东煮的。” “噢。”时光默默地继续转回头嚼昆布。他拿起手边的笔,在报纸的棋谱上又圈画了一阵”子,余光发现俞亮竟是动也不动,他搁下笔,犹豫了一会,又抬起脸朝对方问道:“你不吃吗?” “你早上没吃早饭就走了。”俞亮头也不抬地看着报纸,“你吃。” “……别呀,我一个人吃独食多难为情。”时光赶紧给他打岔,“再说了,过两天就吃不到了……” 他嘟囔的话让俞亮手里笔一停。他抬起脸,奇怪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过两天?吃不到?” “你那个……我,我……”他一问,时光揉了揉左脸颊,表情突然带上了点难为情的意思,他忸怩了半天才接道:“我接下来还得准备比赛呢,只好提前请你吃了……十四号那天正好网选第一轮。”他用下巴朝桌上那杯关东煮指了指,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还没归队,工资当然就没有,我妈那,我也不好意思跟她伸手要钱,平时在家呢蹭阿朗的,手上剩的不多了,本来想带你吃点好的……就,明年再补给你吧。” 他鼓了鼓腮帮子,讲完了话,眼睛还是有些愧疚地看向俞亮: “我也没想到网选第一轮正好就是十二月十四号……我……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不、不是。”俞亮被他的态度搞得有点发懵,他做了个手势让时光暂停,问道:“十四号又怎么了?” 这下时光懵了。他眨了好几下眼睛,挑起眉头说:“十二月十四号是啥日子你自己忘了吗?你真的忘了吗?” 看着俞亮的表情,时光在心里默默地扶额。得,他早该知道这人忙起来啥都能忘。 “十四号你就成了我国的法定成年人啦!”时光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种大事,当然要庆祝一下!虽然……”他拍动的幅度渐渐弱下来,又缩回手,上扬的语气又变回之前的样子,“简、简陋了点。” 他的目光回落到那杯关东煮上。 俞亮怔怔地看着他。他多么希望此时时光能像平时那样直盯着自己,而不是低头看着桌上那杯关东煮;他多么希望自己能伸出手去,把那张脸上的愧疚和失落抹平,它们都不应该属于时光,至少现在不应该。Family Mart卡座间的玻璃墙外,冬季的阳光明媚而灿烂,一丛常绿灌木密密地生在离两人一墙之隔的地上。店里店外,自动门开合的响声不绝于耳,人的声音、收银员的打字声和店内播放的音乐充斥着整个空间,热闹非凡又令人眷念。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57 首页 上一页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