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亮。”方绪晾了一会才接着说,他虽然紧盯着车窗前的景象,但余光也频频往副驾驶上留意,“上周跟你讲过的那个,《天下围棋》的采访……” 余光里,副驾驶上的年轻人似乎微有动作。“我知道。”俞亮回答他。 “嗯嗯,我是想告诉你,那个采访他们取消了。” 俞亮转过视线。他短暂地打量了一会师兄方绪的侧影,接着他露出了一个自嘲般的笑来。因为输了。他在心里接道。 本来自己的参与也不能算得上是关键一战,只能说是教练组待见他,给了他这个当外卡展现自己的机会,可惜他没能像四年前韩国的外卡柳时英那样力挽狂澜。他终究还是倒在了李赫昌的面前。 者,如今上上下下,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会盯着他,等他出成绩,等他爬上去或者掉下来。 他抿紧嘴唇,因为没得到足够的休息而略有发青的脸色,也连带着显得更加阴沉了。他的左手蜷成拳头,紧紧捏着——仅仅是因为输了,因为输。他也没有输不起,下棋输了很正常。 只是,他现在终于也慢慢地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并不是只有棋。 他有的只是棋手的人生,应该是他拥有棋,而不是棋占有了他。在决胜心以外,竞技的压力正像地震余波那样挤压着他全部的神经,可他仍然不知道该去哪里休息。 他看向方绪——这几乎已经是他最亲近的人。方绪把他从战队天价合同的深坑里带出来,给了他兄长般的温暖,作为报答,同时也出于一个年轻棋手所具备的野心,他在围达G.C青黄不接的时候毅然加入了队中。 回想起围达G.C刚刚拉起大旗的头几个月,俞亮到今天居然还能继续从里头品出那么点心酸的感觉。围棋联赛中的各战队实际上都是隶属于地方的队伍,队员也都是属于地方棋院的棋手[i],这就意味着,如果围达G.C的队伍要拉起来,方绪就得耐着性子跟地方棋院和棋协打交道,同时还要兼顾围达网的资金来源。“再苦再累棋手不能没饭吃,先解决温饱才能解决下棋,爱不能用来发工资和发电”,当时的方绪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把自己这段百炼钢化成了绕指柔,车轱辘似的在各色行政机关和办公室之间来回辗转。在那段时间里,每一天、每一周、每一月,几乎都是如此。 俞亮一直觉得,方绪是自己见过的最有精力的人,他再也没有见过第二个人,能像自己的师哥一样八面玲珑,能一边跟人拉赞助一边跟地方棋协的某某办公室主任打交道,这些事情哪怕放一个给他做,那都是想也不要想。正因如此,每当他走进围达队,他都会由衷地感激方绪的付出。围达队用来安安静静下棋的桌子、凳子,每一件家具,都是方绪当时顶着“围棋掮客”这样的骂名挣回来的。 他也想过,要是没有围达,方绪是不是早就在围棋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了呢?他没告诉过方绪这个。他打从心底里为师兄惋惜,不是惋惜师兄的名誉和时间,而是惋惜方绪的一身才华,竟然都浪费在这些大大小小的琐事中了。 “浪费”,俞亮看着窗外不停后退的景色,反复咀嚼这个词。若说当事之人无怨无悔,自己为对方感到浪费也的确是多余;可是,俞亮很熟悉方绪看着自己时那充满期待的眼神,那简直就像是他在看着世界上另一个、全新的自己,他把自己所有作为棋手没能完成的愿望都交给了他。 方绪的心里是有遗憾的,只是他从来不说出口。 “看你这么不高兴,我也不讲别的了。”方绪朝他歪了歪头,调过去转方向盘,“你是不是碰”上点别的事儿了?跟师兄讲讲看?” “……我没什么,谢谢师兄。”俞亮笑了笑说。 方绪向他转了一下脸。他的眼睛在反光的镜片后显得难以辨认,不过俞亮也不太担心被他看穿自我。 “老师讲你了?” 听到方绪话的瞬间,俞亮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稍后他露出了有些懊恼的神情:“还好吧。” “噢,你都这么说了……”方绪朝他投来充满审视意味的一瞥,“那就——” “师兄。”俞亮喊他。 他一愣,问:“啥事儿啊?”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俞亮的右手抓在车椅坐垫的仿毛皮边缘拽了又拽,“突然想起以前刚进围达的事情来了。” “嚯,怎么的,看着要过年了,你这是准备提前给师兄唱难忘今宵?”不知为何,方绪看上去好像很开心,“当年的话,确实有点难。” 如今,只要一聊起围达,方绪的脸上就会浮现出略带骄傲的笑容。受他的情绪所感染,俞亮也跟着轻轻微笑。“你们刚建队那会,我还不在呢。”他说。 “嗯,周思远那时候是在的,还有……其他的几个人。”说到“其他的几个人”,方绪的嗓音有点停滞,眉头也跟着微微锁起,“周思远后来又回来下了。其他人嘛……” 他深深叹了口气:“是我对不住他们。他们在我这下,也要吃饭,也要糊口,结果当时我没能满足他们的条件,后来人走了,不怪他们,怪我当时把这事儿想得太轻松了,结果你猜怎么着?第一个月,我就开始头疼,为什么头疼呢?棋手在我这儿,都是签了合同的,按照规矩,我得给他们上社会保险、医疗保险,还有交养老金、公积金这些,嗨。”他苦笑着摇头,“真的,烦死我了,我根本就不懂这些玩意。可是你得交啊,不交犯法的,而且对人家也说不过去,人家劳动所得嘛对不对。” “我来的时候是交了的。”俞亮想了想说。 “那不是废话么,师兄还能坑你啊?你来的时候还是个未成年,好嘛,我非法使用童工?”“哈哈哈……”俞亮笑出了声,他这回是真的感到高兴。 “好在我后来,有了我师兄的帮助,再加上自己卖了房子,总算是把那段日子熬了过去。虽说后来你来的时候也跟着我吃了点苦,可好歹不至于工资发不出来。哎呀……”方绪感慨万千地晃着脑袋说,“战队呢,成绩要出色、要好,人家赞助商才肯给你赞助,不然人家图什么呢?图情怀吗?那都是咱们平时吹牛上头的时候说的,真落到实地,没人会跟你聊这个,情怀当不了饭吃。那些赞助商啊,商人啊,个个都是人精,商场上只有利益,有谁会跟你聊信仰啊,谁稀罕?你对围棋的爱能给他们赚几个钱?” 俞亮默默地点点头。他想了又想,问道:“那师兄,你有没有……有没有那种,想放弃一切的时候?” 方绪“噗嗤”笑了出来。“当然有。”他笑着摇头,“可有了,太有了。有那么一个月吧,我每天都后悔。 “每天啊,我打开俱乐部的门,就那个瞬间啊,我走进门里面,看见光秃秃的椅子、桌子,光秃秃的,还落了灰,手指一抹就是一层。那就是我最想放弃的时候,不仅想放弃,还会想,人家跟我一样的,没准儿都拿了多少比赛冠军了,而我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俞亮瞧了他一会。“可你还是坚持下来了。” “哼……那时候,所有人都把我当笨蛋。手头没钱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傻子,可是到今天,我可以说了,我觉得当个笨蛋,比当个逃兵要好。我当时要是真的放弃了,可能,这事儿我能一直记到我退役以后。可能直到我抱孙子了,我都会后悔,后悔自己当年怎么就不再坚持一下。嘿,还好我没有。” 他自言自语般地微微摇头,压低嗓音说:“咱们下棋不就是这样吗?中盘厮杀的时候,想逃跑只能让你死得更惨而已。” “所以。”他话中倏然一个转折,让俞亮有些措手不及,“不能逃。” “不能逃跑啊,小亮。人生是你无法逃避的。 “父母也是我们无法选择的。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你都要学会跟他们共处才行啊。我爸以前也老骂我的,老师说要逐我出师门的时候,他还打电话威胁我说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不过啊,在我真的卖完房子以后,第二个月吧,我妈就打电话给我了,她问我有没有钱付房租——这话其实是代我爸问的。我爸这人,我太了解他了,打死他他也不会亲自来问我的。哈哈哈,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 方绪说着,笑得露出了牙齿。 在俞亮略带迷惘也略带忧郁的眼神中,方绪朝他转过脸。直到这时,俞亮才确切地感到自己其实只是个比以前稍微大了点的孩子罢了。在世故多年的方绪面前,他所有的感情变化都难以遁形。 “我没想过选择。”他低下脑袋,避开方绪的目光,“哪有人在出生前就能选择好?” “是啊,没有人能。这没有办法,但是,小亮,这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用这种错误来故意为难自己。” “……我,我不太明白,什么是‘为难’?” 方绪笑得有点复杂,他抬起左手,把右臂的袖口往上捋了捋,“‘为难’的意思就是,你不要老是忽略你已经拥有的好东西,还故意想一些凭现在的你还想不通的事情。” “我,我忽略了吗?”俞亮的眉头轻轻拧起来。 “当然了,你以为呢?”方绪撇过头,两眼盯着前方,却像说悄悄话一样讲着,“你知道,一个人往前走的时候,最难熬的是什么吗? “不是遇到了困难,也不是感到压力,而是前面还有那么一长段的路,要你自己一个人走。当你被失败压垮之前,你可能就已经被这种孤独感压垮了。 “现在就轮到你自己去想了,你觉得自己孤独吗,小亮?” “我——” 俞亮敛着眼睛。方绪一问起这个,他满脑子里想的就都是昨晚上时光对他吼的那句话。——“那就当个普通人吧!” 那句话着实让他感到一阵心酸的幸福,虽然他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描述这种感觉。是感动?是快乐?还是……他想起这话,心口就很热、很胀,又隐隐地发痛。“做个普通人”只是很简单的事情,可就是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 “……应该。”他低低地说,“应该,不是吧。” “那不就结了啊。”方绪瞅了他一眼,嘴角泛起微笑,“世上的大部分人啊,都要独自做很多的事情。你生下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你离世的时候也会是一个人,这种宿命是逃脱不掉的。可是,也会有人运气很好,得到了一个两个不孤独的机会,这就已经很幸福了。” “……幸福?”俞亮抬起眼睛看他。这个词被说出口时没来由地使他感到一阵陌生。 “因为有人喜欢你啊,这还不幸福吗?不喜欢不关心你的人会在乎你孤不孤独?嗨呀,圣母不多的,千万不要有误会。” 他怔怔地向方绪的侧脸看了良久,久到方绪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世故的成年人忍不住冲副驾驶上望了一回,没成想,他看完就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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