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父亲正在看着自己。自己下棋时会有的那些微动作,父亲俞晓旸也会有,而且只会比自己更精通。他知道他所有的神情都不会逃过父亲的眼睛,这感觉自然让他不好受,可也让他充满警觉。 俞晓旸没接着说下去。他啜了一口茶,把被子放回桌上。儿子沉静如水的目光让他感到棘手。 “北斗杯以后,你打算怎么办?”他问道,“说来听听。” “想先参加LG杯预选赛,国内如果有比赛,也会参加。围达那儿也会去下。现阶段的话,我想多积累对局的经验。”俞亮答道。 俞晓旸沉吟了良久。 俞亮耐心地等待着。桌上的座钟里,秒针“嗒”、“嗒”地在钟面上旋转。他不吭声。“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俞晓旸问了。 “‘外面的世界’是……” “我看呢,棋院有些交流的机会。让你到韩国棋院交流一段时间怎么样?或者,你想去日本”棋院也行,对了,日本还有关西棋院。” 俞亮笑了笑。“我留在中国就行了。”他说。 “留在中国的话。”俞晓旸在座椅上调整了一下坐姿,他的眉头虬结起来,“在中国的话,同龄人里,爸觉得……你应该接触更多同龄的优秀棋手才是。韩国、日本,最近两年的年轻优秀人才,还是很多的。” “有时光。”俞亮轻轻地说。 “你——”俞晓旸这回,却是半天说不出话来,“你要他就够了吗?” “他会陪我下下去的,爸,有他就够了。” 俞晓旸的眼里闪过一丝犹豫,这种情感上的变化也在一瞬间传染了俞亮。他不由自主地轻轻瘪住嘴。 “我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执着于他。”俞晓旸皱着眉头,他叹了口气,“他在围棋上很有天分,但他的问题很明显。他棋风软,基础呢,打得不牢,扛不起激烈的战斗。这样吧——”男人想了想,“我呢,就推荐他去——” “爸!” 俞亮截断了他的话。他睁直了眼睛,紧紧盯着俞晓旸的脸,目光似乎在随灯火晃动。这不过是须臾之间发生的事,很快他的目光沉落下去,染上一点落寞。 “时——时光他,不一定会同意的。” 俞晓旸阖起眼睛。他渐渐把头靠在后背上。他已过中年,心脏又有疾病,这两年来,一旦开口,声音里就多了些疲态: “棋路很重要。要走得对,就要按规则来。有时候,一旦走错,就会满盘皆输。我和妈妈,都希望你这一生,能平安、顺利。” 他捏了好几下眉心,才接着说: “时间是不等人的。你为了他去韩国,一去就是六年。你可知道,你妈妈当时有多难过?这样还不算完。”他身体不由地往前屈,“LG杯的预选赛,你也落下不去,就为了等他。我听”你师兄说,北斗杯预选赛开始前,你非要等到他来才进场。 “你为他做的已经够了,接下来的事,就让他自己去造化吧。” 俞亮垂下头。几分钟的光景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地面。灯光不知为何变得烫眼,眼前的世界模糊又真实,只是看起来都不想是他有的。他是不是真的走进过这里?是不是真的在酒店的会场下过棋?他又是怎么跟父亲谈上话的?他有些恍惚,舌头在喉咙里发干发涩,叫他难以开口。 “罢了,你也累了,去睡吧。” 俞晓旸没有再深究下去,他站起身,绕过俞亮,朝房门外走。 俞亮紧紧地捏了一下拳头。他忽然抬起脸,这一刻他下定了决心,他要说出来,现在,立刻,马上。 “我小的时候。”他抬头看着父亲,“每次开家长会,你都不在。” 俞晓旸在原地愣住。 “为了成为跟你一样的棋手,我就开始下棋了,不管多么痛苦,多么漫长,我都忍耐了下来。从我觉得围棋很枯燥开始,再到我喜欢它,我花了快十年。在这些日子里,当我——觉得孤单的时候,没有任何人陪在我身边。” 他看向桌角的座钟,一股漫上心头的情绪使他暂时不想看父亲的眼睛。 “那个时候,有时我觉得自己进步了。我去找你,你却会对我说,我要给你师兄上课。后来……我就不再去打扰你们。 “我好想跟你们说话,可是我不能,这难道不会很奇怪吗?爸,我是你的儿子吧?”俞晓旸缓缓地吸气,“小亮。”他说,“你不能用这种事来责怪我。” “那么你刚刚又是因为什么在责怪我呢?责怪我,因为我喜欢跟一个人做朋友?” “你是跟他做朋友,但你不能被他耽误。”俞晓旸摇着头,望向他:“小亮,从你出生,到更久以后,我和妈妈都是最关心你的人,棋手的黄金年龄只有那么短,浪费一年是一年,我不愿再看你浪费下去。也许在过去,我确实对你忽略了很多,但那不会改变我对你的愿望,我希望你能——” “那我的愿望呢?” 灯光下,俞亮的目光如海。 “我的愿望呢,爸?” 他朝后挪了挪椅子,让自己站起来面对着父亲。现在他已经长得比父亲还要高了。 “有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东西,一辈子做不喜欢的事情,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过不喜欢的人生。”他看着父亲的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你也希望我变成这样吗?” “可是——”俞晓旸抿紧嘴,过了很久,他才挤出那几个字,“为什么,是时光?为什么你选择了他?” “我没有选择他。”俞亮控制住自己,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是他接受了我,他愿意陪我下,他愿意跟我做朋友,你明白吗?” “他耽误了你很久。” “我愿意被他耽误。”看着父亲的神情,俞亮朝后退了退,“我是违反了规则,可是他陪我下了,这步棋我没走错。爸……”他再开口时,声音里已是掩饰不住的难过: “如果我……如果我只是一个不会下棋的普通人,又或者,我下得不好。今天这些话,你还会对我说吗?” 在俞晓旸投来的满是错愕的眼神中,他飞快地拉开房间门,逃也似的离开了。 [i]日本棋手,棋风厚实,极其注意棋形的美感(不过传闻中他为了棋形漂亮而认输,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ii]鲁迅:“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第14章 冷风在午夜来临前的马路上呼啸。 沿外匝道的地面上积了一滩水,如今已经冻结成冰,要是在上边走,或许能听见脆裂的声响。距绿化隔音带二百尺左右的地方,酒店的建筑物在夜色中明明灭灭,由西往东,汇入绕城高速的匝道口,与明黄的车流贯连一处,汇成城市的动脉,直到五彩斑斓的市区深处。 他抄紧口袋,把脖子往夹袄的领子里缩。出来得太急,他连外套都忘记取了。然而现下里要他回程去面对俞晓旸,已是万不可能。 一阵卷着灰尘的细小石粒的风刮过他的脸,他咬紧牙关,振起全身肌肉,希望能抵御釜山冬夜的寒冷。 靠酒店前庭的地面太黑,靠人工喷泉的地面又太滑,他拣了酒店一周靠路灯带的敞亮地方走。路灯追着他的脚步、追着他的影子、他的胳膊和肩膀。世上有无数这样的灯,或许每一根灯柱下都留过落寞的影子,照得亮一地鸡毛,一路萧索和一身截然,但就是照不亮一个年轻人会痛的自尊心。 他往前走,感到自己在漂浮冰面的深海中漫溯。 “如果我作为冠军的儿子被生下来,却没有任何这方面的长处呢?如果我甚至一无是处呢? 或者我有那么一点点下棋的天分,却做不到更好呢?如果我—— “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孩子,爸,妈,你们也会继续爱我吗?” 他咬着嘴唇,压低脸庞,在黑夜里奔走。自己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坐在黑白问道里打谱的孩子,一日日地背死活、手筋、定式,既没有人跟在他的身后追赶他,也没有人在他身前拉着他往前走。他已经快要忘记这种滋味了,这种滋味——它怎么就像无底洞一样呐! 风吹得他脸颊发硬,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抹下满手湿漉漉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哭了,在夜里。过去,他在职业队里坐过冷板凳,被老板以“俞晓旸儿子”的名义推出去陪赞助商下指导棋,在世界比赛上输过,他早就不是未经世事的人,但不论他曾经历了什么,他都没像现在这样哭过。 他只觉得自己难受,可他又说不清楚,自己的难受到底有多么难受,自己的委屈是多么的委屈。他想,想的是自己并不是没有心,只是十几年来,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抱住他,告诉他你也值得被爱,哪怕你的父亲不是冠军,哪怕你什么也不会。 黑夜吞噬了酒店前的喷泉广场。在广场的上方,星星点点亮着灯火的大楼宛如棋盘纵横展开的模样。他在喷泉前的长凳边上停下,抬起朦胧的泪眼,看见无数亮起来的窗户和熄灭的窗户,像黑子和白子一样交错排布。 他在原地站定。好长一段光景里,他一动也不动,只是盯着这面楼上的窗户,在脑海里把这盘棋下完。他常常会用这种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一盘终了,他心里的那些委屈和难受,才算纷纷洒洒地落了地。 九点整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敲了一阵子。铜摆敲击的声音又实又亮,生生地把时光从梦里给扒拉起来。 他抓着头发,从被子里懵懵懂懂地坐直,听见客厅里传来看电视的嬉笑声。 “干啥啊,大晚上的还看电视,午夜凶铃啊?”他抓了抓脖子,扭头朝客厅喊了一嗓子。“哟呵。”果不其然,客厅中传来洪河的声音,“睡美人醒了啊,你看过你账户没?”“啧,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 “哎,时光。”沈一朗喊他,“我听见你手机响了,你看看是不是有急事儿,找你找了好几回,你手机我们就没接。” “找我的?” 时光听完,一瘪嘴,掀开被子,翻身一滚,滚到床沿,抬手想够自己放在书桌上充电的手机。等他把手机拿在手里,定睛一看时,他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嗡”了一下。 俞亮。 二十八个未接电话。 十个未读短信。 “卧槽。”他粗口都爆出来了,“这么夸张?” 他一看时间,九点过三分,估摸着俞亮那头已经快大半夜了。 时光抄起手机,一蹬腿滚回被窝里,打坐似的盘腿裹着被子,想来想去,还是往回拨了。 俞亮的作息一直很好,晚上十点必然会睡。他估摸着自己这一打可能得扰民,但谁又能说得准呢?俞亮打的最近的一个电话是半个钟头之前的事,要是对方真有什么急事,这会儿不见得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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