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粘! 他蹙紧眉头,脑海中的计算电光石火般进行着。 他目光向下,看见之前放在右边五路和二路的白一百零九和八十七,直觉这充盈暖气的房间内忽然有人自上而下给他泼了盆冷水。 白棋这一手单拐,留给他的余味并不多。假如他依势粘在三路,则白棋必冲,黑棋夹上,白棋叫吃。他在棋盘左上方苦心布置的大龙尚未活干净,一旦在此时被白棋破功,黑棋将不得不丢弃上方的空;但倘若他不粘,大龙就不能和右边的势力连接,照样是个死。 他伸进棋盒里抓子的手停住了,指尖紧紧地攥着一枚黑子。 冲在五路? 他抿紧嘴,紧张过剩之余,嘴角居然泛起了笑。 不可能。 白棋的实空此刻已经领先于他,如果他再冲,只会给对方的征子带来便宜,把彼此差距拉得更大。 双方交手已过中盘,他头皮发麻地感到,白棋的势力正一点一点地往黑棋中央的大龙蚕食。他朝棋盘右下侧瞧了一眼,两处已经撕在一块的劫争看得他头皮更麻。 他或许可以在这里应劫,但—— 下来只是随手补空,黑棋也难逃被动局面。 或许,那有限的空间里,已经没有机会了。 局势胶着。然而不论是真露杯现场的研究室里,还是釜山的棋院中,亦或是方圆市这一方小小的客厅内,所有观战的人都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 双方落子前思考的时间加长了。 冗长的对局会让外行人昏昏欲睡,却会让内行人心惊胆战。在比赛场地中,以棋盘为中心漾开的沉静里渐渐弥漫着一股莫名的焦躁。 俞亮咬紧牙关,右手掌心已是热汗涔涔。他深吸一气,把一子落在四路靠下的位置上。黑一百二十二,靠黑四十八试应手。 “咦?” 时光不禁出声。原本坐在他一侧摒气凝神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洪河转头问道,今次俞亮的棋下得实在让他看不明白。在他已有的认知里,俞亮的棋向来下得硬朗,跟他在棋盘上搏杀是件非常刺激的事情,你可能会有幸见证当代中国年轻棋手中最为暴力的下法。围达网的论坛上曾有人称俞亮三段是国内暴力流第一人,洪河可以作证,这绝非浪得虚名。他到现在都记得北斗杯预选赛时自己跟对方下得那一盘,也许自己当时确实心烦意乱,干扰了发挥,但俞亮在棋盘上用直线追杀剃刀似的给他的大龙来了个绞首,弄得他最后不得不投子认输。 这种人怎么可能在李赫昌的面前收敛成这样,洪河丝毫不怀疑俞亮盘上的勇气,别说对面坐的是李赫昌,就算对面来的是他亲爹俞晓旸,他也敢提刀杀上去。拳怕少壮,棋亦如此,他俞亮根本就是白长了一张端方雅正的脸,被骗到的才是傻子。 “他在寻找机会。”时光答道,他从沈一朗面前顺过遥控器,皱着脸调大音量,“或者可以这么说:从序盘开始,他就在寻找机会了。” “机会?什么机会?”沈一朗也看不太通透。他只觉得从现在盘面的情况来看,俞亮想翻盘只能靠官子胜负,可是…… 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是李赫昌。 是二十年前异军突起,统治棋坛的李赫昌;是巅峰时期胜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八的李赫昌。哪怕是已经回落的现在,他的胜率依然可以保持在百分之七十五以上,他的官子技术甚至推动了围棋战术的发展。 过去也有无数挑战过他的新人,但没有一个能舒舒服服地退场。 俞亮呢?当这盘棋下至终结,那个不舒服退场的人会是他吗? “他选择星加无忧角开局。”时光指向棋盘,“和白棋交换两轮后下出双飞燕和黑四十八的试应手,黑子之后下出的愚形那是故意卖给白棋的破绽。”他捡起白子在棋盘上演示,“注意看下方二路这里,这里的几颗黑子看起来团成了一块,但是,这里团起来的三颗子分布得却比上方的更散。俞亮是有意下成这样的,愚形的围空效率是很低,可是,如果棋子的分布变散,它能围的空就会变多。” 他咽了一口口水:“但是呢,这么一来就会有个奇怪的事情发生,那就是这片看起来已经属于黑棋的空里。”他在棋盘上的那处戳了戳,“其实有些空不一定位于黑棋的控制内,因为棋子分散开来以后,战线就会被拉长,黑子对空的控制力也就变弱了。” 他把白子搁在三路上:“我觉得李赫昌应该看出他的想法了,所以白子选择在三路挡住,损失一些空,而不是往里冲。如果他在这时往里冲,黑十八、十四在五路上围住的空就会变成白棋的地盘,接下来,只要俞亮在这里小飞或者长,白棋在上方的势力就会被他夹住,之后就会迎来一场恶斗。你们想想看啊,一个是杀你全家,一个是砍你一刀,你选哪个?” 洪河眨了眨眼睛:“我哪个都不想选。” “你说他在寻找机会,难道说他从序盘就开始准备好了跟李赫昌白刃战了?”沈一朗显然对这个想法深感惊讶。 “怎么说呢……”时光摸了摸下巴。 他想了一会才说: “咱们呢,可以把这局棋理解为,他从序盘阶段就在找机会跟李赫昌进行官子决胜。”“疯了吧他。” 训练室后排倏然冒出一句。前排的两三个院生扭头看了看,又看回屏幕。 “喂,秀英。”高永夏拍了拍身旁坐着的少年,“他刚刚在一路立了下去,是吗?”“谁啊?”叫作洪秀英的少年看得正出神,一时没留意到对方的问话。 “什么‘谁啊’,当然是那个中盘没下完就急着跟李赫昌拼官子的傻瓜啊。哦,我看不止呢。”高永夏冷笑,“他早就想这么干了,忍了很久了吧。” “唔,跟李九段拼官子?”秀英的语气里缀满惊异,“现在?跟李赫昌?” 那还真是不要命了。 问,“如果是我,在李赫昌的面前也敢这样下棋吗?” 他一边想着,背后渐渐渗出冷汗。 进行官子胜负? 时光微微敛起眼睛。 俞亮要输。 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就觉得难受,好像这盘棋已经把他跟俞亮维系在了一起,属于俞亮的那份对于胜负的渴望也能径直地传到他自己的心中。 现在,直播的镜头没有给任何一位棋手。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结果,而结果似乎已经揭晓,那真是一个叫人遗憾的结果,年轻的棋手屠龙失败,倒在昔日王者的脚下。梦想中的情景并没有发生,只有棋盘无声地预告着一切,过刚者易折,善斗者易殁。 黑一百六十一,扳。 黑一百七十三,反打。 黑一百八十五,冲。 时光瘪了瘪嘴,他扭过脸,尽量掩饰自己的低落: “完了,早知道我不给他押那么多了。” “别提了。”洪河愣了半天才接道,他早就看呆了,他没想到这辈子看过的最悲壮的棋局居然会出在俞亮之手,“我……也押多了啊。” 时光吞了好大一团口水。他感觉自己盯着屏幕的眼睛里有点热,不是因为失望,而是因为他发现黑棋直到此刻依然没有停止战斗。 他咬紧下唇。 俞亮他,不想输。 “来吧。” 俞亮在心里默念。 他知道他会输,早就知道。 他不想输,真的不想输。 这个人本来就比自己强,官子更是比自己强,他知道。 输给对方,不丢人。 “他怎么还不认输啊。”前排有个院生忍不住抱怨道,“也不知道李九段会不会被他缠得忍不住先认输,哈哈哈哈……” “再吵我就把你丢出去。”高永夏在后排翘高打了石膏的那条腿,脸色冰冷地呵斥道,“在训练室稀稀拉拉像看电影一样看比赛的人,怎么能有资格嘲笑全力以赴的家伙呢?这也太欺负人了。” “切,这种话从永夏哥嘴里讲出来才奇怪吧?” “奇怪我也要说。”青年接道,“不然,你来跟我过两招,赢了我就不说。”对方只得朝他伸伸舌头,转回去继续看棋。 比赛现场内,执黑的一方已经进入读秒阶段。 再强的求胜心都不能弥补双方现在盘面上的差距,时光面色凝重地看着镜头内的画面。他知道,俞亮已经竭尽所能。在刚刚过去的一小时里,他做了连他的父亲俞晓旸都不敢做的事情,不,他甚至做了一件放在当今棋坛上都没什么人敢做的事情。 “靠,我眼泪都要出来了。”洪河在眼睛上抹了一把,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血脉贲张的感觉了。 沈一朗没说话,他面色复杂地看着电视直播屏,又看回棋盘上的盘面。 直播里的棋是俞亮下的,外边的这盘,却是时光下的。一个人得对另一个人了解到什么地步,才能把他所有的棋路都摸得清清楚楚? 他悄悄转过脸,看向时光。 也许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多虑了,围棋包罗了万象,而时光的棋下得比他和洪河都要好,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连一点小事都想不通透呢? 他明明就什么都知道。 那么,俞亮呢? “要结束了。”时光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索,他连忙望回电视屏。 黑一百八十九手,俞亮下手治孤。恰是此时,白棋赫然给了一个顶断。 俞亮被这手惊得背后一震。 他猛然抬起头,直直看向对面。九年前——他没记错,就是那个时候,在“黑白问道”,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孩子也是如此地截断了他所有的退路,逼得他不得不投子认输。 “时……”他的头上渗满热汗,唇齿轻启,几乎差一点就要喊出声。 目光中的脸孔像虚像一般张合,熟悉的面孔逐渐化为陌生,最后聚焦成李赫昌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俞亮连忙把嘴唇一咬,这回他几乎把下唇咬得出血。 “时——是我输了。” 他低声说,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落寞和虚弱。
第13章 ——白胜四分之三子。 俞亮双手扶膝,正坐在位置上。裁判和李赫昌都在对面数目,但他早已在心中得出了结果。 四分之三子。他在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个差距没有超出他的预料。他把目光放在盘面下方的劫争上,那是这局中唯一超出他预想的的地方。之所以超出,是因为他早先以为李赫昌年龄已经大了,比起激烈搏杀,可能更倾向于使用LG杯赛时对高永夏的手法来对付自己,然而,面对着黑棋下方被撕得惨不忍睹的大龙,连他也不得不佩服这位棋界前辈的求胜心和意志力。 “四分之三子。”沈一朗说。为了能数得清楚,他把椅子往电视机前边搬近了点,“这个结果……其实还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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