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影站起来微一躬身,就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时,他也特别能看清那些人的表情。有激赏,有疑虑,有恼怒,有好奇,但是唯一面露惊恐的人,就是坐得笔直,死死地瞪着他的威廉·王尔德。 魅影心里微微一沉,脸上却显得一无所知。这一个月的顺风顺水,让他和王尔德都忘记了一件事:即使他们两都因为离家日久而不会被父母识破,但是‘奥斯卡’巨大的变化却瞒不过同一个生活圈子的威廉。 他镇定自若地坐下,看着身边的威廉又想攻击又想逃走的样子,烦恼中却又生出一丝安慰来。 终于有人能够发现了。 这时,路易斯公主对子爵夫人说道:“我今日略感不适,就先失陪了。” “可是,画展——”子爵夫人吃惊地问道。这次的几幅画都十分杰出。公主过来也是为了看画,怎么忽然说要走? 然而路易斯公主没有多解释什么,起身带着女官径自离开了沙龙。 王尔德一开始动笔写《莎乐美》,当年的那些词句和新的灵感一起汹涌而来,简直无法自已。他在书桌前从白天写到晚上,等到来查房的护工没收了他的写作工具,拿走了油灯,他就在床上用指尖在被面上书写。 莎乐美出场前,那些士兵和年轻的军官的对话几乎是被他用飞一般的连体字写出来的。他闭着眼睛也能描述出莎乐美的模样:她就像是白色玫瑰花的影子,映着银白的容貌;她美白的双手,犹如在天空飞翔的白鸽。它们像白蝴蝶,它们就是白蝴蝶。(1) 美丽到了极致就是一种不幸,它会招来世间的一切罪恶,它也会引诱世间的一切罪恶。 “你会为我这样做的,奈拉伯斯。你知道你会为我这样做。明天,当我的轿子通过大桥时,我会透过面纱望着你,我会看着你,奈拉伯斯,我会对你微笑。看着我,奈拉伯斯,看着我。啊!你知道你会满足我的要求。……” 王尔德用手遮住眼睛苦笑起来。这是从地狱回到人间后的第一次,他那么清晰地想起了波西。 莎乐美的涂了金粉的眼皮下金色的眸子,先知约翰如同象牙雕像一样的身躯,都化作了公园长椅上波西撑着下巴,对他俏皮浅笑的样子。 他曾经用自己的作品成就他,用自己的前途取悦他,用自己的牢狱之灾给他提供一首新诗的素材,用自己的妻离子散向他求得一次重修旧好的机会。和年轻的情人一起出现在脑中的是法庭受审时的屈辱,倾家拍卖的心痛,被判劳役的绝望,和母亲的死亡。在他的□□于巴黎旅店中咽气之前,他的灵魂早已经像是被白蚁蛀空的朽木。 他毁了他,而他竟然不恨他。 比起这种献祭般的自毁情节更可笑的是,前世就比他年轻许多的阿尔弗莱德·道格拉斯(波西),此时还有两个月才会出生。 万般纠缠,皆为虚无。
第13章 巴黎 “那位夏尼子爵又来了?”剧院经理费尔明撑着额头问道,一夜的宿醉让他精神不佳。 “可不是,天一亮就让门童通报了,我记得他昨晚是两点多才走的吧。”坐在一旁的安德烈手里还握着酒杯,礼服的前襟上淋淋漓漓地尽是酒渍。 “我们不如给他专门安排个房间,让他在剧院常住得了。”费尔明哼笑了一声。 “只要他愿意再加上一倍赞助,不要说一个房间,哪怕给他一层楼都没问题。”安德烈悠然地说:“不过子爵大人的府上可不缺房间,就是缺个女主人。” 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举起酒杯饮尽。 清晨七点,对于教堂的修士已经不早了,但是对歌剧院的演员们来说,还刚刚是收工后各自回房休息的时间。克里斯汀已经换了布裙,卸下浓妆,在晨光的照耀下,眼下的青色和眼中的血丝无所循形。她从会客室的门口走进来的时候,就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让劳尔一下子跳了起来。 “克里斯汀——” 她抬起眼睛对他微一凝望,随即低下头去。 “克里斯汀,我已经和经理说过,下一场不会再让你演配角了。”劳尔走到她面前,柔声说道:“以后再有这种事情,你就直接回绝掉,你天生就是应该做主角的。” 克里斯汀看着精神焕发的竹马,低声说:“劳尔,你下次能晚一点来看我吗?我很累……” “我知道!我知道!你太忙了,应当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劳尔心痛地说道,一边忍不住伸出胳膊虚搂住她的腰。在他看来如果自己不这么做,她下一秒就可能疲惫过度倒在地上。 克里斯汀最近的确很累。这几个礼拜剧院排出的新剧都不尽如人意,不再如同以前一样场场爆满了。费尔明和安德烈就增加演出的场次,以便多卖一点票。他们选中的剧本大多是一个男士周旋在众多美女之中的情节,内容极其媚俗。已经红了很多年的卡洛塔总是演剧中的妻子,而刚刚初绽头角的新人戴小姐(克里斯汀)当然也不能被浪费,他们就指定她演出情妇的角色。 克里斯汀容貌过人,唱腔婉转,演戏又非常投入;再加上卡洛塔每次上台都有意打压她,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倒真是演出了人戏不分的境界,让全剧增色不少。但是这样一来,先前她第一次演出时塑造的那种天真纯洁,一往情深的少女形象也就毁于一旦。因为演得太好,很多来看戏的贵妇甚至真的把她代入了生活中那些丈夫钟爱的交际花,对她不再追捧。她们很快就发现有一位身份高贵的年轻人不但对克里斯汀的演出每场必到,而且演员一谢幕就捧着一大束花往后台休息室钻。 “那个克里斯汀,听说就是夏尼子爵的情妇呢!”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这样的谣传不胫而走。而继续每日驱车前往歌剧院,到半夜凌晨才会回府的夏尼子爵无疑向整个巴黎证实了这个谣传。 “真是好运气,他不过就是个新晋的子爵,倒是轻轻松松就把那个美人儿到了手。”和夫人团不同,不少绅士对这个奇闻有自己的解读方式。“那个戴小姐一看就是刚刚入行的新人,嫩得出水,歌又唱得那么好,以后想必会大红。如果夏尼子爵几束花和礼物就能获得佳人垂青,我为什么不行呢?” 很多类似的传言,梅格和吉莉夫人都不敢告诉克里斯汀。但是从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克里斯汀就已经直觉不对了。 昨天晚上,劳尔离开之后,她刚走出化妆室,就被一个陌生男人堵住了去路。 “戴小姐,请等一等,我有一样东西想要送给您!”他一边叫着,一边把手中的一个盒子凑过来。 这时候走廊里只有演员们,听到那个人这么喊,不少人发出调侃的笑声。 “谢谢您……”她习惯性的答了一句,随即就被对方盒子里的东西闪了一下眼。 那不是常见的花朵和糖果,而是一挂红宝石项链。除了辅链上的水晶,链子正中的三颗红宝石都有拇指大小,在昏暗的走廊上都火彩非凡。 她一愣的功夫,那个男人已经拉起了她的手:“戴小姐,我爱慕您很久了,想请您出去吃个宵夜,不知道您愿意吗?” 那人的手心粘腻而滚烫,像火钳一样握住克里斯汀的手腕。那一刻,她几乎尖叫出来。 她已经不记得梅格是怎么击退那个家伙,并且把他赶出后台的了。她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人汗津津的手心抓过的地方,脑中一片空白。 ‘父亲。’ ‘我该怎么办,父亲。’ ‘音乐天使,您在哪里?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听到您的声音了,连您也抛弃我了吗。’ 从晚上到天亮,她坐在床边,大睁着眼睛,全身冰凉。 她一直都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活着。父亲死去时她只有七岁,被送到歌剧院的芭蕾舞团之前,过得都是小姐一样的生活。可是那些温暖的过往,都跟随父亲一起被埋到了地底。作为一个孤女,她所有的财产只有一个放着父亲画像的相框。她很快就学会了怎么用冻上的水洗脸,怎么脚趾甲都劈了依然优雅地跳跃。 如果不是特别能吃苦,得到了吉莉夫人的关照,也许她根本等不到长大,就会夭折在某一个严冬。 当音乐天使出声指导她的时候,克里斯汀感觉父亲又回来了。那个人虽然从未露面,对她的庇护却毫不遮掩。他是她的老师,她的守护神,她的同伴,她的父亲。他教会了她如何练声,如何歌唱。剧本里的典故,他一一为她讲明。有他在的地方,她什么都不用担心。 “克里斯汀,你的脸色苍白。”劳尔放在她腰间的手终于收紧了,像抱着一只离群的燕子。 她茫然地伸手回抱住他,心中却并不喜悦。 - 由于路易斯公主提前离开,整个沙龙也变得虎头蛇尾起来。几乎没有人真正有心思欣赏子爵夫人展出的意大利名画,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刚刚闯了祸的小王尔德先生身上。 侍从总是消息灵通的,下午茶的时间一过,这位举止失当的年轻人的身份已经不是秘密了。因为他的气质和礼仪,不少宾客之前以为他是某一个隐世贵族家的公子。知道了他的身份后,不由大跌眼镜。 一个爱尔兰医生的儿子,竟然敢下伦敦最炙手可热的几个贵族子弟的面子,倒是十分有最近鼓吹‘自由主义’的那些人的风范。可惜有资格参加这个沙龙的人,没有一个喜欢他们。 邀请威廉兄弟参加宴会的是他们的同学,一位小贵族的长子。他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把威廉带到了一间休息室。 “你弟弟可把我害惨了!得罪了三个世家,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如果父亲知道了,今天回家我得脱一层皮!” 看着好友愤怒地咆哮,威廉的思维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已经到云层之外去了。 “他不是我弟弟。” “哈?他不是你弟弟,难不成是我弟弟?奥斯卡是不是疯了,他如果弹的差也就算了,现在这样怎么收场?” “他不是我弟弟!!”威廉突然火上心头,一把推开好友,大步跑了出去。 魅影站在一副半人高的画作前,尽管有不少目光窥视着他,身周却空无一人。威廉粗鲁地拨开挡路的侍从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你给我过来!” 魅影现在人高马大,比威廉还要高些。他微微往后一侧,拉开了威廉的手。 “你——”威廉立即发现对方的身手与奥斯卡也是天壤之别。那家伙白长了个大个子,却整体埋首在故纸堆里,连架都没怎么打过。 “别在这里动手,让父母为我们蒙羞。”魅影沉声道:“回去再说。” 这是,背后有人唤道:“王尔德先生?奥斯卡·王尔德先生?” 魅影和威廉同时回头,看到子爵夫人款款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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