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穿过床幔缝隙,向一侧拨开,背对着光的少女一头银白色的发丝垂落在身侧,红宝石般澄澈明亮的眼睛微微弯起弧度,语调温柔轻缓地对着床上的老人开口:“早上好,爷爷。” “您睡得有点太久了。” 夕阳的光笼罩在那一缕缕发丝上,眼前的少女好像站在朦胧的光晕里,整个人散发着梦幻的微光。 老人怔怔地看着,不太确定眼前的人是真实的,还是幻觉。 玛丽安娜搬过一旁的椅子放在床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裙摆,正对着床的方向优雅坐下,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弯着眉眼笑吟吟地看着对方。 一瞬间的恍惚很快被压下来,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的幻觉又或是梦境,老人眼眸微微沉下,手臂撑着身体慢慢起身,靠坐在床头。 玛丽安娜静静看着他有些艰难的动作,没有上去帮忙,也没有出声,只静静地注视着,安静的像个人偶。 “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玛利亚。” 过了良久,老人压低了声音发出一声沉重的感叹。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年迈苍老的长者微微偏头,紧紧注视着多年未见的晚辈,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有怀念,有惆怅,还有怨怼和不满,像在控诉着对方将自己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丢在这里不闻不问,让人不禁感到愧疚。 玛丽安娜微微弯了下眼,轻声细语的回道:“过得很幸福。” 犹如一个多年未归家的游子柔声诉说着自己离家后的经历:“离开之后我遇到了之后的养父母,还多了一个妹妹,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没过多久又认识了我家先生。”玛丽安娜交叠在上方的右手轻轻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眼底笑意不自觉加深了许多,尽管没太多的表情变化,也让人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情。呼之欲出的幸福感。 “还有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名字叫亚里莎,是我和先生最疼爱的宝贝,也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 老人一言不发地听着她述说,眼前似乎也跟着浮现出了相应的画面,两个年轻的男女和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丈夫逗弄着婴儿柔嫩的脸蛋,两个人相视一笑。 他垂下眼,手指轻轻摩挲着手背上苍老干竭,仿佛已经完全失去养分松松垮垮挂在骨架上的皮肉,视线余光不经意地看向对方依旧年轻美丽,娇艳如清晨沾上露水的玫瑰一样动人的脸庞。 “真是不可思议呢,爷爷。”玛丽安娜柔美的笑着,“明明感觉那孩子昨天还很小很小的一只,会趴在我怀里撒娇,会甜甜的冲着我笑,结果一转眼的时间,亚里莎也长大了,还有了想要结婚的交往对象,甚至就连他们的孩子,我可爱的小外孙也到了可以结婚成家的年纪。” “只不过那孩子从小性格就比较内向,我一直很担心他会不会一直一个人。”玛丽安娜单手捧着脸颊,脸上带着几分忧虑轻轻叹气。 “事实上我和亚里莎也不想给他太多压力,只是偶尔闲下来还是忍不住担心,那孩子会不会感到寂寞什么的,好在,他现在身边也多了几个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陪在他身边的好朋友。”玛丽安娜放下手,覆在手背上,温温柔柔的看向床上的老人。 “抱歉,一不小心就说了这么多,成为长辈之后,只要提到孩子们的事情我就有些控制不住变得啰嗦起来,希望没有吵到您。” “没关系。”老人低声说着:“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说这么多,玛利亚。”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秋实。”玛丽安娜眼睛微弯:“因为是秋天生下来的孩子,所以特地带上了季节。一开始想名字的时候想了很多,纠结了好几天才正式确定下来。” “秋天成熟的果实吗……”老人喃喃自语,低声重复,眸光似乎柔和了几分,带着些微笑意看着对方:“是个很不错的名字。” “我也是这样想的。”玛丽安娜脸上笑容满溢:“那孩子长得和我很像呢,您要是见到了一定会很吃惊,明明隔了一辈,却比亚里莎更像是我的孩子,血脉这种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有些时候甚至让人觉得,那简直是一场奇迹。” 少女目光紧紧注视着正前方靠坐在床头上的老人,语调温婉轻柔地发出感叹:“我想,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任何一个长辈会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吧,尤其是,隔了一辈,还与曾经的自己十分相似的孩子。” 她的话语落下后,房间里再没什么声音,空气一片寂静,寂静得仿佛一切都被不知名的东西凝滞了。 夕阳从窗外洒落,少女背对着光,坐在温暖的夕阳下,看不清楚神色。老人倚靠在床头,垂落的床幔挡住了光,阴影落在他脸上,遮挡住了那张苍老的脸庞。 “嘎——嘎——” 不知过了多久,庭院上空有乌鸦飞过,展翅间落下的羽毛在空中摇摇晃晃,慢悠悠地落在阳台上。 乌鸦的叫声从窗外传进屋里,玛丽安娜忍不住笑了一下,笑声也打破了房间里逐渐窒息的气氛。 “您还是这么喜欢乌鸦呢。”她收回视线,在椅子上侧过身,偏头看向透明的玻璃窗外,楼下的庭院里种植了许多花草,最引人注目的一排排高大的白毛杨。 到了冬天,白毛杨的树叶完全凋零,干枯的树干上会站着一排排,成群架对的乌鸦。 “时间过得真快呀。”玛丽安娜望着院落中的景色不由得发出感叹。“还记得小时候您曾经带我来过这里,又正好是冬天,每天都能听见乌鸦在外面嘎嘎乱叫,吵得人都没办法睡觉。” 她将视线从庭院里收回来,眉眼温和地看向房间里。 “仔细算起来,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爷爷。” “或许您也该考虑,要不要换一种生活方式,不要一直待在房间里,对身体不太好。”玛丽安娜从椅子上起来,轻轻理了理裙摆上的褶皱。然后提起两边的裙子,朝病床上的老人行了一个标准的淑女礼。 “出来的时间太久了,我家先生要是找不到我说不定会很担心,下次要是还有机会的话,我再来看您。” 老人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直到人走到床尾才缓慢开口,嗓音沙哑得好似在沙漠中行走了许久,干涩刺耳。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玛丽安娜停下脚步,侧对着床,脸上笑容依旧温婉,语气也很轻柔:“您从小教会我很多东西,爷爷,尽管那些并不是我所期待的,但我依旧很感激您。” “同样的,在我的养父母身上,我也学会了一些东西。”她脚步微转,侧过身从床尾的方向正对着床头,隔着层层薄纱注视着里面的老人。 “以利益编织的网最终只会被更大的利益打破,而再弱小的人也会为了心中挚爱变成无可匹敌的英雄。” “堪培利?贝尔摩德?还有谁?”对方并没有理会她不明所以的话,只是低沉而平静的发出疑问。 玛丽安娜轻轻摇头,无奈道:“或许有时候您应该多关心一点手下的员工。” 她俏皮地眨了下眼睛,声音柔和,咬字却十分清晰地开口:“是剩下的所有人。” “波本、琴酒、甚至您一直藏在军部的那位苏兹先生。” “也是他主动联系上我的。” “作为将军的未来女婿,身为组织干部这样的污点自然是不可以存在的,而协助公安剿灭国际犯罪组织,甚至抓出隐藏在军方内部以权谋利的蛀虫,这份功绩足够他再升一级,在面对未来岳父的时候也能更有底气。” “就像我刚才说的,以利益织成的网最终只会被更大的利益打破。” “至于波本和琴酒……或许您还没有意识到,您已经老了,爷爷。”玛丽安娜轻轻叹气,轻柔的语气透出些许怜悯。 “您的思想已经固化到完全看不到眼前的危机,一味追逐看不清也摸不着的虚幻之物,组织并不是您一个人的,哪怕它是您一手建立的。” “蜥蜴断尾,绝处逢生,想要剜掉坏死的腐肉,必然要经历一次抽筋剔骨的剧痛。” 玛丽安娜迈开脚步,缓缓走到门口,扶着门把手在门口停下。 “有些话我一直很想和您说。” “长生不老和返老还童并不是所谓的奇迹。” “一天天看着相爱的爱人老去,从他人口中的般配到父女甚至祖孙,为了躲避闲言碎语和不必要的麻烦只能搬到荒无人烟的乡下,为了不给挚爱的家人造成多余的麻烦无法生活在一起,即使想念,也只能隔着电话遥遥相望。” “于我而言,这副年轻不变的容颜更像是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 “我说的这些您可能不太理解,您始终爱着您自己,哪怕是至亲至爱的亲人在您眼里也只有能否利用的价值,包括我的父亲和母亲。” “我始终记得,是您亲自下令为我种上的诅咒。” “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不想再和您见面,我并不恨您,也不想再和过去有什么牵扯。” 玛丽安娜轻轻叹了口气,在门口慢慢转过身,对着床的方向提起裙摆,再次弯腰行礼。 “这次出来得匆忙,没有提前准备,以后还有机会的话,下次见面,我会带上亚里莎和小秋的照片来看望您。” 沉重的木门合上,高跟鞋清脆的脚步声被挡在门外面,屋内又归于近乎无声的寂静。 夕阳的光穿透玻璃窗,对着大床方向的落地窗宛若一幅巨大的画框,将窗外被夕阳渲染出橙红袋紫的云彩和天空框在其中,形成一幅梦幻般的油画。 高耸挺直的白杨树在夕阳下竖立,叶子也被染上了一层金黄,漆黑的乌鸦落在树梢上,另一只从枝叶间飞出来,挥动着羽翼朝向夕阳亮起的方向。 “需要剜去的腐肉吗……?” 昏暗的床幔下,老人倚靠着床头,视线偏移,深沉浑浊的眼中倒映着窗外瑰丽绚烂明媚温暖的景色,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玛丽安娜来到楼下,清脆的脚步声向客厅里等候已久的人昭示着她的到来。 诸伏景光快步上前,礼貌地伸出手,让穿着高跟鞋不方便下楼的女性扶着自己的手臂下来。 玛丽安娜忍不住弯起眉眼,对着面前温润俊朗的青年温和一笑:“麻烦你了,景光君。” “您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诸伏景光同样笑得温和,玛丽安娜扶着他的手走下最后一节阶梯,随后松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笑着说:“我已经好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二楼中间的房间应该就是书房,不过我已经很久没回来了,所以不太清楚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剩下的还需要你们辛苦探查。” “都是分内的工作。”诸伏景光摇摇头,问了一声:“您现在是要回去吗?我开车送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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