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十字街上空掠过一片巨大的白影。 “长安县的巨筝来得好快!”卓来煞有介事地评价,“定是原本就在左近。” “巨筝?” 刚才李好问也瞥见了空中的白影,它仿佛一直翼展巨大的信天翁,从他头顶滑翔而过,带起一阵劲风。 “六郎君,张家大嫂敲钟报官,长安县的不良帅听到钟声,赶过来最快的法子就是靠这‘巨筝’啊!” 卓来睁着圆溜溜的一对眼望着李好问,眼神似乎在说:郎君又大惊小怪,长安城里,不是一向这样的吗? 李好问闭嘴不再多问,仰头看向空中。片刻后,那片巨大的白影又从另一个方向席卷而来。 这一回李好问看清了那“巨筝”的模样——名字起得没错,那是一架真正“巨大的风筝”,形制与普通风筝很像,但是体型大了不少,材质是毛竹与丝绸。但那“巨筝”下方,并不存在“放风筝”的绳索。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趴在风筝下方的男人,他手中拎着一盘长长的缆绳。 要说这是“风筝”,倒不如说它是一架能在空中自由翱翔的滑翔机。 巨筝再次出现的时候,挂在它下方的“乘客”抡起手中的缆绳,将绳头的铁钩向下方掷去。回荡在坊中的钟声里顿时混入“当”的一声脆响,是那枚铁钩勾在了十字街中心那眼水井的井栏上。 旋即那枚巨筝开始在空中盘旋下降,转眼已靠近地面。十字街上的行人纷纷闪避,让开这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 “我乃长安县不良帅叶小楼。何人报案,哪里出事?” 挂在巨筝下方的那个男人,还未等巨筝落地,在空中就开口询问,声音雄壮威严。 卓来对这“报案流程”十分熟悉,忙提高音量回答:“十字街东北,郑宅!” 巨筝上的男人脸色一变,伸手解开了一道绳扣。这时他距离地面尚有两丈来高,但他照样一跃而下,着地时轻轻一滚,已经卸下了从高处坠落的力道,安全落地,随即翻身立起。 那枚巨筝则轰然一声,落向地面,泊在十字街正中那口水井旁,巨大的白色羽翼激荡起强烈的气流,随着巨筝最终落地而缓缓平息。 从巨筝上下来的男人在二十五岁上下,肤色黝黑,脸庞棱角分明,两道蚕眉短而浓密。他身穿长安县不良帅的土黄色圆领短袍,束腿袴裤,足蹬乌皮六缝官靴,腰佩一柄障刀,落地之后没有丝毫停留,立即向郑宅疾奔。 卓来一拉李好问的衣袖,也要跟上。 李好问却将这少年拽住,沉声道:“长安县的人已经到了,我们先不要进去妨碍公务。” 自从穿到这个时代,他就一直在努力抵御好奇心的诱惑,免得自己重蹈穿越时的覆辙。这样一来,李好问便自带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符合的老成持重,甚至是过分谨慎,与年轻气盛的卓来刚好是对照组。 “而且……” 李好问斟酌着语气,不想吓到卓来。 “郑家出的事……很可怕。” 他没告诉自己的贴身小厮,刚才在张家大嫂开门前的那一瞬间,他在郑宅门口看到了诡异的景象—— 郑家门板上贴着的神荼、郁垒两位门神,四只血红的眼睛里竟慢慢地渗出些泪水。淡红色的液体沿着门板表面慢慢滚落,原本是十分惊悚的场面,李好问却无端端感受到了十二分的哀伤。 第 2 章 晚间,敦义坊李宅北堂。 “郎君,没事我就去睡啦!” 征得李好问的同意,卓来离开李好问所住的北堂,回前院东附(东厢)他自己的卧房去了。 身为主家,李好问完全没有指使仆婢的自觉,全凭卓来自行其是。但这名小厮早已习惯了以前和李好问原主的相处模式,总是早请示、晚汇报,一定要确认李好问没有其他要求了,才会离开。 李好问目送卓来离开,望向身边,柔声开口:“阿娘!” 他身边榻上,坐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妇人,乌发如鸦,肌肤白皙,望着不过三十许人。她身穿素色襦裙,肩上裹着一道纱织披帛,坐姿娴雅,一对秀目凝望着李好问,目光中充满慈爱。 这位就是原身的亲娘,崔真崔女士,出身清河崔家旁支,但一举一动都是真正的大家风范。 这位妇人身后,北堂轩窗大敞,李宅东面小园内的景象一览无遗。这座院落大约三十步见方,正对着与郑家共用的那道院墙。院中植着一松一柏,另有若干花果灌木。夏秋之交,园中草木十分繁茂。 晚间这小园里悬挂着两三只灯笼,另有月华明丽,照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手持一柄小小的团扇,身影活泼,正在追扑园中飞舞的流萤。 “十五娘还真是贪玩啊!” 李好问凝望着自顾自在园中玩耍的妹妹,心中渐渐宁定。 但他很快感受到了崔真询问的目光。李好问知道原主的母亲不太喜欢说话,习惯于眼神交流。李好问连忙点点头,斟酌言语,把今天白天坊内发生的事一一说出。 “阿娘,隔壁郑家出事了,郑司丞在家中不幸遇害身亡。” 崔真乍闻紧邻的噩耗,惊愕地睁大了那一对美目。 “是张家大嫂发现的。她刚好到郑家帮厨,结果发现郑司丞已死在家中,慌忙跑出来报官。那时儿子正好在郑家门口,目睹了全过程。 “长安县的不良帅来得很快,但是没有在现场找到凶嫌。反倒是报官的张家大嫂嫌疑最大,毕竟她是第一发现郑司丞遇害的人,且又是独自一人进的郑宅,没有旁证。但据儿子看,不像是她……” 白天里,那位张家大嫂不仅被不良人反复盘问,之后还被带去了长安县衙。 李好问因为一时“谨慎”,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免除了这样的麻烦,只是在郑家门口被大致问了一下口供。可是此刻他并不因此感到欣慰。 崔真依旧以袖掩口,但眼波盈盈,凝望着李好问,似在劝解安慰,又似在询问真相。 窗外,十五娘终于捉住了一只萤火虫。她马上将手中的团扇丢开,把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拢得紧紧的,却将小脸凑近了,沿着掌缘的缝隙望向她手心中那一小团光明,不像是会听到母子二人对话的样子。 李好问看了一眼窗外,这才低声缓缓对母亲开口道:“儿子没有进入郑家,没有亲眼见到郑司丞遇害的现场。但是听长安县的不良人说起,他们都觉得这桩凶案很邪乎。” “也就是说……不良人们觉得,杀害郑司丞的,也许不是人。” 顷刻间,崔真的眼神抖了抖,流露出明显的惧意。 “阿娘您别怕,这可能只是不良人们没有破案的头绪,随便找的借口。”李好问知道自己失言,赶紧找补。 “但是邻居们都说,郑司丞作为诡务司的司丞,原本就难以善终……诡务司的历任长官,从来没有一个是善终的。” 望着坐榻上微微点头的崔真女士,李好问咦了一声:“阿娘,原来您也听过这个传言啊!” “诡务司”的全名是“处理诡奇事务司”。李好问对唐代的历史与官制算是有所了解,却从未听说过“诡务司”这么个官方机构,也从未读到过任何类似的史料。 但是,在这个时空里“诡务司”确实存在,而且,从街坊们交头接耳时畏惧的表情来看,百姓们显然把那个“诡务司”当成了“鬼务司”,“鬼务司”的司丞自然也就是高危职务。 “对了,阿娘,今日郑家出事,不良帅下令封锁坊门,缉捕凶徒。儿子今日便没去成族老那里,打算明日再去。” 崔真这时已逐渐平复,缓缓抬起视线,望着李好问,目光如水,轻轻点了点头。 “阿娘,您放心。明天坊门一开,儿子就去族老那里。咱们这顿宅子,儿子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保住,为您和妹妹保住……” 话音未落,李好问忽觉不对,一扭头,向轩窗外看去。 十五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双手,任凭那只萤火虫快速飞舞逃离。她站在花木森森的小院里,仰头望着院墙。 李好问顺着妹妹的眼光也往与郑家共用的那道院墙上看去,瞳孔瞬间一缩。 他马上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北堂,冲进小园,挡在十五娘与那道院墙之间。 在他面前,丈许高的院墙墙头,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这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伸着一对藕节般圆乎乎胖嘟嘟的手臂,攀在墙头,向李好问与十五娘探出他那张白白嫩嫩的小脸。 李好问错愕万分。他根本想象不出,这顶多一岁大的小婴儿,究竟是怎样攀上对面墙头的。 然而这婴孩却并没有“小朋友不让爬高高”的自觉,他向李好问伸出一只粉嫩的胖手臂,张开还没长牙的小嘴,发出一个清亮的声音:“耶——” 这难道是要跟我击掌? ——李好问赶紧让自己的思绪切换回唐代频道,猛然醒悟:唐人唤父亲为“耶”,也就是“爷”。 这孩子在管自己叫爹?! 李好问瞬间涨红了脸,迅速在原身回忆里搜寻——他穿来时原身已满十八岁,唐人在这个年纪已经育有个一岁大的娃娃是很正常的事。 十五娘这时也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小姑娘扬起脸看着兄长,略显早熟的小脸上流露出嫌弃的表情,似乎在埋怨李好问:什么时候在外头搞出人命也不告诉家里一声? 刚刚搜刮完记忆的李好问忙叫一声屈:“我没有啊!” 他不认得这个墙头上的胖娃娃,更加不晓得对方为什么管自己叫爹。 然而他的辩白似乎没有任何说服力。墙头上的胖娃娃咯咯一笑,挥动着两只藕节般的小胳膊,又叫了一声“阿耶”,就要向这边院里爬过来。 李好问身边的十五娘突然一个箭步来到院墙跟前——她手中是一枚长长的竹竿,竹竿顶头还裹着一块桐油胶。李好问见过十五娘用这竹竿,知道是她用来粘知了的玩具。 面对墙头上白白胖胖的小可爱,十五娘没有半点怜惜,手中竹竿戳戳戳戳,迅捷无比地点向婴孩的胖脸颊,李好问连喝止都没来得及。 但李好问没能把喝止的话语说出口,下一刻他看见险些被戳中的婴孩手一松,从墙头飘飘悠悠地飞了起来—— “老天!竟是妖怪……” 李好问失声惊呼。 浮在空中婴孩只有上半身,腰部以下是一团虚幻的雾气。这团白雾呈现漏斗状,越往下收缩就越有实质感,像是逐步凝聚成了一道实体的细线,能被人牵住。 恍惚之间,李好问只觉见到阿拉丁神灯里刚擦出一枚返老还童的灯神,下半身还没来得及变成实体;又或者这是一个做成半身婴孩形状的气球,只不过这气球的造型也太逼真了点吧?还会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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