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多是被家人强制来看心理医生的,见面之前菲利普从爱德华多母亲那里听到了一些信息。 爱德华多喜欢气象,一次观测飓风时,他离得太近了,被数十块碎木击中,其中一块刺进第七颈椎附近,不幸中的万幸,当时和他一起观测飓风的还有一位医生,对他急救得力,否则非高位瘫痪甚至死亡不可。 尽管爱德华多再三解释这只是意外,但他的母亲坚持认为他有自残甚至自杀倾向,要他来看心理医生。 菲利普和爱德华多谈了几次后认为,飓风事件是个意外,爱德华多的自杀自残倾向并不明显,他将这个消息通报给了爱德华多的母亲。菲利普是爱德华多母亲的心理医生推荐的,她很信任他,放松了对儿子的监控。 爱德华多很感激菲利普,请他吃饭,席间菲利普说,你母亲只询问我你是否有自残或者自杀倾向,我当然回答没有,但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觉得如果你愿意,做一个疗程的心理辅导对你没有坏处。 爱德华多不是一个擅长拒绝的人,尤其当他觉得他麻烦过别人时。 菲利普知道爱德华多同意来他这里,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想通过给咨询费的方式对菲利普表示感谢。 多么体贴的一位绅士啊,菲利普感慨,只是太绅士对心理医生来说就是病了。 菲利普小心地接触着爱德华多,绝口不谈与他有亲近关系的人。从身边最普通的同事开始聊起,整整两年,爱德华多才开始在谈话中偶尔提到父亲。而谈到Facebook,谈到马克,是最近两年才有的。 菲利普翻阅着过往的记录,爱德华多第一次提到马克是在他们聊古希腊文学时,爱德华多无意中说了一句,曾经有人说他是埃涅阿斯。 菲利普问为什么是埃涅阿斯。 爱德华多说,希腊人攻打特洛亚,特洛亚沦陷后,埃涅阿斯背着父亲安客塞斯逃亡,他这样说是讽刺我父亲骑在我背上,如影随形。 当时菲利普不知道说这句的人就是那位著名的马克 扎克伯格,只觉得这个形容真是太贴切了。 继续向后翻,爱德华多提到马克的时候越来越多。 “马克喜欢所有根基性的东西。古希腊是西方文明的地基,他喜欢。语言是所有表达的根基,他喜欢。代码是所有界面、程序的根基,他也喜欢。他总是从最基础的开始一路梳理到最后,不辞辛劳,乐此不彼。” 菲利普对此的评价是控制狂的典型表现。 “但很迷人,不是吗?”爱德华多笑着回答,“当所有的变量尽在掌握时,很多事情便可预测了。” “和你很像。”菲利普说。 “什么?”爱德华多问。 “你喜欢气象,气象也是掌握变量,预测未来。” “是吗,原来我们也有相似的地方啊。” 菲利普的笔记上,这句话被重点标记了,旁边写了一句“自我厌弃”,然后一个大大的问号。 “马克专注力极高,很容易入迷,他是我见过读书最快的人,无论计算机类的还是心理学类的,他看得都快极了。我常想,他语速之所以那么快,是为了和他的思考速度匹配。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跟不上他的思维速度,有时候他为了慢下来会采取多线程工作,就是同时在脑子里进行好几件事,但这好像更糟糕了。马克的女朋友艾瑞卡曾评价他说,跟你约会就像跟跑步机约会。我觉得她说的太对了。” “但你和他沟通没有感觉吃力,是吧?”菲利普问。 “我跟得上他,达斯汀和克里斯也跟得上。达斯汀以此为荣,常说整个哈佛只有我们能理解马克在说什么。” “你们都是绝顶聪明的人。”菲利普用这句话试探爱德华多。 “他们都很聪明。”爱德华多回答道。 菲利普再次圈出“他们”,不是我们,是他们。 菲利普花了很长时间试探、确认爱德华多的自我评价。他们谈了很多次肖恩 帕克,最初爱德华多很抗拒说他,菲利普用了各种方法,终于让爱德华多说出了最真实的想法——肖恩 帕克并非我最讨厌的人,他是我最想成为的人。 “因为马克崇拜他?”菲利普问。 “不,我不会再那样无知了。”真的说起肖恩 帕克,爱德华多反倒很平静,也很客观,“肖恩不是一个投机者,相反他很伟大。他是最早看到Facebook潜力的人。他坚信马克能创造出这世界上最伟大的网站。他为Facebook找来了天使投资,他为马克设计了最能确保他控制权的股权结构。”爱德华多停了一下,神色有些复杂,“他甚至将自己的董事会席位给了马克,让马克在董事会五席中握有三席,拥有绝对领导权。”之后是长久的沉默,在菲利普以为谈话要到此为止时,爱德华多说:“而我,看看我都做了什么。” 之后菲利普写了一篇很长的分析来梳理思路。他写道:“爱德华多一生似乎都在寻求自己对这两个人——老萨维林和马克 扎克伯格——的意义。他迫切地希望父亲以他为骄傲,极度渴望自己能成为对马克最具意义的人,但这两件事他都搞砸了。老萨维林最想要的孩子应该是马克这样的,爱德华多潜意识里可能认同这一点,所以他会和马克做朋友。马克身上的特质,自信、敏锐、决断是他父亲从小对他耳提面命的,是他一直缺少的。他看着马克就像看着一个美梦,所有无法从父亲那里得到的赞美,马克都与生俱来。爱德华多像一个孤身穿过沙漠,饥渴了许久的行人,而马克是他尝到的第一口泉水。 马克消解了父亲带给爱德华多的焦虑,他对马克爱若珍宝,以至于模糊了他与马克的个人边界,而恰是这种边界感的丧失,最终导致这个聪明的男人签了那份愚蠢透顶的协议。就像他说的,他一度觉得马克的律师就是他的律师,他已经和马克不分你我。 爱德华多爱马克,这世界上他大概比任何人都爱马克,他爱马克就像爱自己的身体、骨血甚至灵魂。他希望自己对马克重要,他甚至渴望自己能有为马克献身的机会。所以他才会那么在意肖恩 帕克,在意他为捍卫马克所做的一切,在意那高尚无私的董事会席位赠予。他也羡慕达斯汀,羡慕他所表露出的忠诚,这对爱德华多来说原本并不难。如果说肖恩的行为还需要一些能力天赋,爱德华多还能用自己能力不足来自我安慰,达斯汀的所作所为对爱德华多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把自己搞得失去了这个资格。 他是被陷害、背叛的人。他该恨马克,但他又无可救药地爱着马克。他既被自己的失误、愚蠢折磨,又被自己纵使被背叛却依然爱着马克,简直毫无尊严所折磨。飓风是一个意外,但当他被数十块碎木片击中背部时,当他濒临死亡时,他也许是感到轻松的,他终于能从熬煎人寿的日子里解脱了。” “不,我太悲观了”菲利普继续写道,“如果他真的急于解脱,感受过死亡之后,他会继续尝试死亡,但爱德华多没有表现出这样的倾向,不仅如此,他对父亲的依赖也越来越弱。爱德华多在变好,这点毋庸置疑,只是原因是什么?” 这个谜题让菲利普困惑了很久,直到前几天他才摸到一点边。 “爱德华多,你觉得马克会怎么评价你?” “目光短浅,愚不可及?大概就是这样的话吧。” “这个评价是不客观的,我觉得以马克的性格,他不会这么评价。你再想想。” “好看。” “什么?” “马克说过我长得好看。” “什么时候?” “哈佛时他喝醉了,我抱怨说,那些又聪明又漂亮的亚裔女孩不喜欢我这样的人,他说不是,我的脸很好看,身材比例也很好。” “你当时什么反应?” “我能有什么反应,马克从来不评价人的长相,Facemash除外,他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我只好夸他长得也很好看。他对我的评价不屑一顾,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我一直夸他眼睛漂亮,嘴唇漂亮,卷发很可爱,越说越尴尬,后来是达斯汀给我们解了围,他说克里斯最好看,我和马克都同意,于是这个莫名其妙谁好看的话题终于结束了。” “他还夸过你什么?” “没有了吧。” “不可能,肯定还有,你再想想。” “他向艾瑞卡说过,因为喜欢气象,我一个暑假赚了30万美元,这是夸奖吗?” “当然。” “其他的真的没有了。” “他有了Facebook这个点子后,第一个找的人是谁?是你还是达斯汀?” “是我。” “这意味着什么,爱德华多。” 爱德华多沉默不语。 “他爱你吗?” “谁?” “马克。他爱你吗?” 上次他们谈到这里,现在又到谈话时间了,这次爱德华多会如约而来吗? 尽管马克从未说过,但爱德华多知道,他是喜欢,甚至是爱过自己的。 他那么自信,那么愚蠢,连协议都不看就签了名,也是因为他对此有所察觉。 谁会杀死自己爱的人呢。爱德华多觉得没人会这样。 显然马克超凡脱俗。 其实和马克打官司时,爱德华多没有那么痛苦,至少没有发现协议是陷阱时那么痛苦,甚至比不上移居新加坡后。 爱德华多向律师们讲述着他和马克的一切细节,这把刀割下去疼的怎么会只有自己,马克你难道不痛吗。 漫长的诉讼过程中,支撑爱德华多走下去的,是一种自虐式的报复。 马克,你不是询问律师怎样才能稀释了我的股份而不让我痛苦吗? 我怎能让你得偿所愿。 诉讼期间,马克只私下接触过爱德华多一次,在他说马克只有他一个朋友之后。 “你是准备去拿奥斯卡奖吗?”马克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声音却冰冷至极,他的嘴唇挑起一个蔑视的弧度,“可惜太浮夸了,也就演给这帮律师瞧瞧。” 格雷琴高声喊着赛,让他把自己的委托人带走。 签庭外和解协议时,马克面无表情,看待爱德华多像看一个陌生人。爱德华多想,如果没有这个协议,如果马克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哈佛大学生,他是不是也能得到艾瑞卡的待遇,被马克在网上攻击的体无完肤。 不,不会,马克喜欢艾瑞卡,失恋才会骂她。他已经不爱我了。我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拿走他六亿美元的前投资者罢了。 没等爱德华多签完,马克便起身走了。 从此,再没回过头。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爱德华多这样告诉菲利普,“无论Facebook还是马克。” 马克伏击爱德华多是一个商业决策,是对爱德华多不理解Facebook,不明白它重要性的回击,在这件事上他亏欠爱德华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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