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人天生的焦虑与紧张让他们本来就不适合承担作为父母的角色。但社会化的抚养机构也对这群孩子成长过程中来自大人的爱的缺失没有什么办法。 “有时我觉得他把我当成了父母。” 内格瑞克里斯说:“有段时间他一有什么事情就要喊我,还喜欢在我的面前炫耀和逞强。当时我是被那个儿童抚养机构邀请来为他送行的——这句话有点奇怪,但我相信他们当时就是这个意思。” “我大概照顾了他一周,一直都有点手忙脚乱。那是我第一次面对孩子的死。而且我也不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家长。” 他叹了口气:“希德在这方面肯定比我更加合适,他是一大群孩子的爸爸妈妈……可是他肯定不想看这么悲伤的场景。” 他低头朝着下一个文档看去,点开来:这上面是另一个人的名字。照片上是一个全身湿漉漉的少女。 “这是西柯汶那。”他说,“她说自己的家乡就是那里,所以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我们的相见更像是意外,当时是她掉进了水里,我把她救了上来。人们说她有点妄想症,总是幻想自己是从大陆的另一边过来的。” “我救了她之后大概有十天,就在报纸上看到了她死亡的消息。她后来喝醉酒后请人把她送到海边,一边喊着要回家,一边朝着大海跑去,淹死在了海里……咳咳咳。” 他勉强把最后的几个单词说完,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说到最后,他的嗓子都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但显而易见,还有一大片名单都没有讲到,还有许许多多的名字都排列在下面。 内格瑞克里斯先生哑着嗓子咳嗽了几声,有些无奈地对着玩偶们摇了摇头,出门问监控摄像头要了一杯水。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他端着半杯水回来的时候似乎缓回来一点了,对他们这么说。 他们也都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人。 玩偶们已经爬到了电脑桌上,正在翻看着那些人的资料。他们凑在一起无声地观看着这些人各有不同的一生,以及他们留给内格瑞克里斯的话语——里面有的还有一段小小的音频,记录了他们朗读或者唱歌的声音。 内格瑞克里斯对他们的举动倒没有什么阻止的想法,他在边上默默地看着,甚至表情可以说是有点高兴。 费奥多尔看着上面的文档,他对面前的人突然升起了些许的好奇心,开口问道:“你一共记得多少个人?” 内格瑞克里斯眨了下金色的眼睛。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给他比划出了一个数字:9783,然后想了想,很确定地点了点头。 九千七百八十三。 在数的领域,这个还没有上五位数的数算不上多大,但如果这个数字指的是他记住的、曾经参与过他们的死亡的人,那么这毫无疑问的是一个庞大到可怕的数字。 就算是他每天都会前往一个地方去见证一个人的死去,这也是接近二十八年的时光。而对于普通人来说,把将近一万个人的一生铭记在自己的脑海里更是一种不可能的事情。 他已然见证过太多太多的死亡,记住了太多太多的东西,然而对于这个时代而言,这些选择死去的人只不过是其中的沧海一粟。 “你有没有想过,”费奥多尔问道,“你见证过那么多人的死亡,记住了那么多的人生,给那么多临死前的人安慰与告解,其实比那个心理治疗工程中的ai还要伟大?” 内格瑞克里斯偏了下脑袋,他似乎认真地思考起来,接着点了点头。 “我想过。”他说,声音依旧是沙哑的,显得非常低沉。他注视着面前的电脑屏幕,天花板散发出的柔和白光落在他的眼睛里,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是一种纯粹的金黄。 “但我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好像我也没有那么伟大。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更希望能够成为一个能让大家都好好活下去的人,而不是看着他们走向死亡。”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相当坦然,一点也没有避讳自己在这方面的自我主义和任性。或者说,虽然在和人相处的时候表现得很柔和,但他本来就是一个相当自我和固执的人。 “这一看就知道很适合参加我们工作。”X小姐在边上跟着点了点头,“拯救世界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才!” 但你们的拯救世界又不是为了让人好好地活下去。太宰治很想这么说,但最后还是选择性地闭上了嘴。 之前X小姐沉默的时间实在是有点久,以至于他都快要有些不习惯了。但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对方突如其来的沉默:虽然总是对死亡表现出一种近乎漠然的态度,但对方也不是真正地对它熟视无睹,只是从来都不愿意去正面面对它而已。 很显然,刚才的这位小姐又不知道逃到了哪里去,直到现在才重新偷偷摸摸地溜了回来。 “但你很快就要把这一切都忘掉了。” 涩泽龙彦说,他总是不介意说出更加尖锐的现实:“所以你想要过来再看一眼他们。” 内格瑞克里斯并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他说:“我知道这种行为的确有点软弱……好吧,其实是非常软弱。但我还是想要来见见这些曾经渴望我记住他们的人。” 这样真诚的话语反而有些让人接不住话。当你有些尖锐的语气没有得到任何反馈的时候,就算是涩泽龙彦也会感觉到无趣。 内格瑞克里斯低下头,他的视线也跟着垂落下来。他继续把这些文档一个接着一个地看下去,他给这些人准备的铃兰花有点不太够,于是只好有些抱歉地把所有的花都放在电脑面前,当做把花送给了自己知道的、死去的每一个人。 太宰治从始至终都没有插话,哪怕有一瞬间他真的很想说“其实这个世界说不定就会因为某一个时间点的改变而毁灭”或者“如果拯救世界的事情真的成功的话,他们甚至都不会出生”,来提醒对方这种动作是一种无意义的行为,为自己会把他们遗忘而伤感更是无意义中的无意义。 但他没有开口。 记住太多的东西对人来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甚至明明知道自己记住的东西已经会变成无意义的废料,人们也会不舍得忘却。 对于内格瑞克里斯来说是这样。 对于太宰治来说也差不多。 他曾经也干过差不多无意义的事情,而且他也早就不是那个寻找着生命的意义的年纪了。意义什么的还是让它见鬼吧。 这场接连不断的悼念持续了很久,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就算是他在每一个人身上浪费十分钟,二十四小时接连不断也需要两个多月的时间。但幸运的地方在于,对内格瑞克里斯来说,在每个人身上不需要花费那么久的时间。 更多的人他只是沉默地看着上面的内容,用一分钟的时间回忆起他所知道的故事,短暂地闭上一会儿眼睛,接着就是下一个。 最后的这场仪式——不仅仅是对死去的人的哀悼,也是他即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告别仪式——持续了大概一周多的时间。等到对最后一个人的悼念结束之后,就连远在时空另一头的X小姐都对这一周苦行般的日子长长地出了口气。 “真厉害啊。”她说,“你们知道吗?在这一周的日子里,我连爆米花都不敢嚼了。” 太宰治摊开手,表示他们也没什么办法。事实上,这也是很难得的连续一周都没有听到X小姐嘎吱嘎吱地咬爆米花的声音。大概是这几天太过于平淡和沉重了一点,看上去并不像是适合一边吃爆米花一边看的电影。 实际上他都没有想到X小姐竟然一直看下去了,就像是他也没有想到江户川乱步也看下去了一样。明明从第三天开始,乱步就有点耐不住性子的意思。好吧,他承认之前那个人任性的乱步先生给他的印象还是太深了。 “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内格瑞克里斯有些抱歉地说道,他正在检查之前写下来的条款:“我之前忘记说到底需要多久的时间了。那里的气氛因为随时都要准备葬礼,也一直都很沉闷。” “没有。” 已经变成了原来样子的江户川乱步双手抱胸,一本正经地回复道:“我可是未来要当全世界最优秀的警察的,未来我要见的死人还要比这个多得多呢!” 完整的话应该是“超越父亲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警察”,太宰治怀疑江户川乱步硬是熬到结束的这一天就是为了说出这句话。 “没有事就好……” 内格瑞克里斯这句话说得有点犹豫,因为他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事情,但现在明显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关注。 他看向自己手中的纸,有些好奇地询问道:“所以接下来我需要做什么吗?怎么样才能到那个地方?” “烧掉。”X小姐言简意赅地说。 “烧掉。”太宰治说。 “嗯……只要这样?”他晃了一下手中的纸,“不需要别的了吗?” “我们的人会在另一头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的。”太宰治回答道,“不过需要注意的事情,烧掉之后就不会留给你任何的时间了。” 一旦把这张纸烧掉,就没有办法回头了。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会远去。 内格瑞克里斯微微地叹了口气,但目光却坚定了下来:“能告诉我吗,关于烧掉我存在的痕迹,到底是什么样的执行理论?” “一个好问题。” X小姐说:“虽然说是焚烧掉一个人的存在,但并不是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是刚好能够把他们送上时间线的上方,我们选择的人基本上其在文明中的存在感对于这件事来说都是绰绰有余的,所以多少还有东西会剩下。” “首先燃烧是你所创造的功绩。它的存在和影响会从世界上完全地消失,就像是它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其次就是人们对你的感受,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他们对你的爱与恨,崇拜与信仰,好奇与憎恶,以及因此而产生的种种行动……这些东西也会跟着作为燃料,在擢升的过程中被付之一炬。” 说到这里的时候,X小姐稍微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接着说道:“再然后是自身的记忆,那让你缔造出这种功绩的财富。” “这是最具有价值的三样东西,也是这些人能够踏上这个领域的基石。而其余所作所为的事情导致的结果,并不会因为你的存在消失了而跟着消失。” “因为那不重要。” 她说:“这对于文明来说并不重要,对于人类来说特并不重要。没有哪一本历史会记录你今天做的琐碎的事情,也不会记录今晚的辗转反侧到底是为了什么。同样的,文明也不会在意你在一生中送走过多少的人,为他们多少次伤感或者哀悼。” 太宰治把这些话转告给了内格瑞克里斯。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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