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与贾家是实在亲戚,他又与贾政相识,未必不能说上几句话。 “今年怕是见不了,午后薛家便要启程上京去。” 门子又将声音放低了些,“那跑了的拐子,今早死在城门口了。” ………………………… 薛玄还未回金陵之前,府里就早已将上京需携带之物规整齐了,只等主人归家便可启程。 王氏和薛宝钗也已穿戴好,进了一辆朱红顶暖帐的马车。厢内铺着织金地毯,软座上放着厚厚的羊毛垫子,桌上精致的热茶糕点又增添一份暖香。 薛蟠站在青篷马车前听薛玄说话,只暧暧点头,没有二话,“哥哥放心,我自在家听话的。” “若让我知道你在家称霸王,回来我打断你的腿,让你跟冯渊一样只能躺在床上。” 从车厢内伸出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薛蟠连忙把脑袋伸过去,然后被轻轻拍了两下,“妈和宝儿与我都不在家,有什么事你自己掂量。” 随即海棠帷裳放了下来,几辆马车并几十丫鬟仆从等慢慢离开了薛蟠的视线。 此时将将入冬不久,薛家一行赶了几日路后弃马登船,一路行至京城,不过月余。 京城永宁侯府中的管家早已得了消息,前两日便差人在码头等着,薛家的船刚靠岸就由管家李户带着小厮丫头一列在岸上接应。 “路远劳累,老夫人和小姐请入轿辇罢。” 薛玄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我先进宫一趟,妈和妹妹家去,明日我们去拜老太君和姨妈。” 王氏坐在轿中应了一声,只叫他骑马当心,便与宝钗先行乘软轿回了永宁侯府归置。 …………………… 贾环这一二月过得还算舒心,家中境况如今也大都熟悉了,因着身子才好还需细细养着,贾政也暂不求他读书。 说来他心性中原有一股乖戾之气,时间久了便在熟悉之人面前曝露出来,令人微愕。 赵姨娘却对此十分包容,叫他很是受用,心中对她也更加亲近。 因着上辈子不怎么用腿脚,如今他很是珍惜能重新走路的机会,才能下床便绕着璧琼阁走了一圈。 赵姨娘心疼他大病初愈,身子单薄,不让他在冬日里到处乱窜。 “母亲,我这般何谈单薄?”他简直想笑,若不是年岁大点了,直像个年画娃娃。 其实单看贾环容色,也算是极好,即使圆润也能看出姿态,毕竟幼时他的样貌是东西二府主子下人言语间最夸赞的。 一提起荣国府的环哥儿,便说比宝玉还强,除了颜色好,贾环才智心神亦是灵巧,比只知香粉胭脂的宝玉好了不知多少。 但后来生了痴病,容貌如何出色便被抛到了九天云外,众人私下又换了说辞。 说是贾府前些年挥霍祖荫做了孽,便报在后代身上,这话引得老太太十分不喜。 知道贾环要减重,赵姨娘不大赞同,“我儿玉雪可爱,只是些幼膘,等长大自然好了。” 贾环是铁了心要变的,过了年便十二三岁了,再不改以后更不好改了,“母亲……我身子笨重,走路都累得慌,以后怎么出门。” “乘轿子坐马车呀。” “……” 最后还是贾环撒泼卖乖什么都使上,又说太圆润有负担对他现在的身子不好,有太医的话佐证,赵姨娘才答应。 但也不让他费力,只请最初给贾环看病的张友士张太医开了减废的药和一些食补膳方来吃。 贾环本已经做好了每日早起锻炼绕院跑的准备,但一则他的身子做不了这些,二则一个多月的药吃下来,竟真的清瘦不少,他曾多次感叹这古药古方真是奇了。 且因大病一场原就已轻了些,又吃了这月余的药,每日行路走步也不曾停下,现如今底下人谁见了都要说一句,“三爷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只一点不好,就是这副身子着实孱弱,整日汤药不断。 原本觉着有了一双正常的双腿,便能尝试许多从前无法做到之事,眼下看来老天还是公平的。 用过早饭,贾环照例到老太太房中请安问好,才至门外便听到了里头传来王熙凤的笑声。 “环三爷来了。”有丫鬟打了帘子请贾环进门。 屋内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和宝玉黛玉等姊妹都在,贾环进门先是向老太太请安,又乖乖叫了太太和二嫂嫂。 王夫人见他穿得厚实,让金钏儿替贾环先去了披风绒帽,“屋里热,别汗住了,出门风扑了就不好了。” 贾母唤贾环到身边去,伸手摸摸他垂在肩头的发丝,“好孩子,身子才好没两日,难为你雪地里来。” “今日融雪,天更寒了,想来看看老祖宗。” 贾环穿着一身狐狸毛的小袄,海棠薄香褂子,脚上穿着掐金羊皮靴,发间坠着几颗琉璃珠子,十分乖巧。 他这话贾母果然受用,因着前些年的亏欠,又见他懂事,如今不免多疼他些,“琥珀,还不快端碗杏仁茶来给环儿暖暖身子。” 这些日子贾环与宝玉黛玉见过几面,彼此之间亦说过几句话。 只是他住在甘棠院,这二人在荣庆堂,日常也不多见。 在初见家中这些姊妹时他亦感叹过,各个容貌比那古画上的不知好看几倍,可见书中所言不虚。
第5章 贾宝玉此人,自小对男子就是嫌的,心内觉得男子污浊粗鄙,只认唯有女子是世间精灵毓秀之所在。 他与贾环幼时不大接触,后来大了些这人又生了痴病,身子也胖懒,便更为疏远,从不将人放在眼中。 但如今不同了,贾环竟大变了样,他原貌本就生得好,现下心灵好了人也瘦了许多。加之皮肉雪白,唇齿秀美,十分招人怜爱,宝玉便生出几分亲近之心。 是以每当贾环来荣庆堂见老太太,宝玉便找由头寻他说话。 但贾环总觉得宝玉说得那些奇言怪语,难以沟通,于是不太理他,只面带微笑敷衍着,好在宝玉自觉不到。 “昨日听大老爷收信,过两日薛家就要进京了,如今府里一切妥帖。”王熙凤说完话,也讨了一碗杏仁茶,“想着姨太太未必不想与老太太、太太多处几日,便让人将挨着东北角的梨香院收拾干净了,届时好住下的。” 贾环与贾母坐在一处挨着,手上捧着雪白如浆的杏仁茶,略微甜些,正巧符了他的胃口。 听说薛家如今的掌权人是永宁侯薛玄,正如贾家如今当家人是大老爷,都和他原本所知并不一样。 不过这与他都不大相干,他只知现下这个贾府约莫是不会走向大厦倾颓以至抄家的局面,以后的且看以后罢。 “姨太太近年只在金陵老家,亲戚间也未免生疏,将来了还得留一留才好。”贾母歪在榻上,鸳鸯给她捏着肩,她看着屋里的几个孩子,“我记着玄儿有个妹妹,模样才情都是极好,想着也有十来岁了。” 王夫人应了一声,答道,“是,过完年便十四岁了,乳名宝钗,她父亲在时便十分疼爱。” 贾宝玉用完了饭,正与黛玉小声说话,此刻又扭头听得认真,便笑道,“原来是位姐姐,不知是否好相与。若是个好的,到时咱们一道认字读书,再加上二姐姐三妹妹,一处岂不热闹。” 黛玉面色淡淡的,她心中本就存了些不快,此刻又听了这话,一句话便噎了回去,“你愿与人相处,人不定愿意与你相处,你如今盼着她来,人家却未必同你一样盼着。” 宝玉脸上讪讪地,但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笑了笑又去找贾环说话。 给老太太请过安,王熙凤还要回房里听各处丫鬟婆子回禀杂事,上下大小事务都等着她一一处理分派,贾环便就势与她一齐退了出来。 “凤姐姐,昨日大老爷给我送了些木樨清露,我让晴雯拿了一瓶给平儿姐姐,你回去尝尝好不好。” 王熙凤笑笑,牵过他的手挽在臂弯,“小人儿年岁不大,却比旁人有心。你如今才好了些,屋里能有多少好东西?” 又捏了捏他颊边的软肉,“那物是贡上的,你留着自己用罢。瞧这小脸,瘦了这样多,可不得用些好的养养。” 贾环已用过了,又给了赵姨娘一瓶。 还余下一瓶就想着送到王熙凤那儿去,因着与她相熟,言语间不免亲近些,“那东西舀一匙放到水里匀开,香得很呢。” “哎呦,你既有这心我也领了。正好昨个你琏哥哥从外边带回来两包松仁雪花糖,晨起我已让人给你娘送了些,你们一起吃。” 贾环因喜欢吃甜食,于是也高兴,“凤姐姐连日这么忙,可要留意歇息。” 王熙凤轻叹了一声,“可不是么,蓉儿媳妇病了我都没空去瞧,想来总是心里不安乐。” 两个说着话出了荣庆堂,在岔道处分开,各自回屋去。 回去的路上,又迎面遇上了正往老太太处去的邢夫人,贾环上前问了好,被邢夫人捏了捏脸,“正融雪呢,快回去吧,身子刚好别又冻着。” “哎,我这就回了。” 邢夫人摸他的手炉不太热了,便把自己的与他换了,“明日你薛家哥哥要来府上,到时候早些起了到老太太那儿去,好见姨妈和姐姐。” 贾环乖乖答应了,“雪天路滑,太太行路当心。” 等他慢悠悠回到甘棠院,午饭已在房里摆好了,赵姨娘正等着他,“怎么叙了这么久,快来,今日有你爱吃的牛乳蒸羊羔。” “路上遇到大太太,说了两句话。”香扇帮贾环去了披风帽子,又端热水来让他净手擦脸,然后才坐到了饭桌前。 母子两个用完午饭,便坐在暖炉子旁边的软榻上吃茶说话。 贾环的鞋出门时沾了雪,云翘替他脱了放在火盆前慢慢烤着,他倚着软枕手上拿了本《笠翁对韵》看着炭火出神。 “我让人找的鸟儿可好了?” 晴雯立在一旁收拾他外出的衣裳,“这时节里不是时候,得春夏里好找,你又嘱咐必要聪敏机灵的,还须得些日子。”说完便拿着披风出去了。 贾环扔了书,用手撑着脸打哈欠,“冬天怎么还不过去,成日里下雪融雪,湿漉漉烦人得紧。” 他一向最不喜欢冬天,前世每到冬日里就很懒得动弹,心里也爱烦躁。 因着待会儿要午睡,赵姨娘便帮他松了头发,只留了长生辫一起柔顺地拢在肩头,“这还早呢,年都没过。” 云翘笑着打趣,“环哥儿从前就不爱过冬,成日指着地里的雪说,坏!冷!” 赵姨娘也笑起来,用手指点了点贾环的额头,“跟小时候一样,难不成还能让老天爷把雪收回去?” 贾环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无理取闹,困恹恹地换了个话题,“回来的路上听大太太说,明日薛家就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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