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瘟部诸神只要香火猪羊,我想大多数百姓也愿意供给;可能再多些也不是没有谈判的余地。但人牲这种嘛……还是算了。” 孙悟空愣了一愣,只觉得无语之极: “什么‘谈判’,难道还是买卖不成……你小子也太市侩了!” 林貌微微一笑,心想那是您老没见过民间求雨不成,“打龙王”的习俗。归根到底,这个文明最伟大最悠久的习惯便是实用主义。只要神明真的“有用”,为什么不可以给他们敬奉供品? 当然,这样的香火,究竟是“供奉崇敬”还是“开工资雇佣”,那可就难说得很了。 懂不懂什么叫四海之内无闲神啊? 孙大圣吐槽之后,却依然觉得不解:“既然你小子都市侩到愿意与法师做买卖了,为何还要辛辛苦苦烧草木灰?两者的效力,那可是相差甚远,绝不能比拟。”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啦,大圣。”林貌平静道:“神明的神力当然不可思议,但这总归是别人的力量。神明愿意庇佑时还好,神明要是一时发怒,凡人又该如何呢?” “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再怎么样也要有点兜底的手段呐……仰仗外力当然很舒服,可一旦被掐住脖子断绝供给,那份滋味也是很难受的。无论怎么样,自己的东西差是差了点,但只要有这么一份底线在,就不必卑躬屈膝,将性命都交托在外力手上。” 他这一番话解释得很直白,但观点却实在是古怪。不但大圣皱眉思索,神思疑惑,就是伏在草丛中的狸花猫都跳了出来,眯着眼睛打量他。 ……“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么? · 如此沉默片刻之后,孙大圣终于呵了一声。 “真是奇谈怪论……口口声声‘不如自己有’,你又有什么?”他抬眼瞥林貌:“才不过几天功夫,怎么你那点道行还退步了,懒得没有练功吗?” 林貌又惊又奇,不敢隐瞒,只得向大圣老实承认:自从他入睡时疑似“走火”以来,便遵照猫猫陛下的吩咐,每日服用黄连、绿豆消火,不敢再胡乱入静。一切的功夫,当然也耽搁了下来。 孙悟空仔细听完,却忍不住发笑: “……就你那点见识,也敢胡乱自己练吗?黄连不过是治标的药物而已,焉能治愈根本?你那分明是炼气时火候不够,精气上逆,煽动心火;要是不调伏火候,吃上十斤黄连也是枉然。” 林貌大惑不解。他虽然懂一点玄学常识,但在孙大圣面前委实是一无所知,只能小心请教: “请问大圣,这‘火候’又是何物?” “‘恍兮惚兮,其中有道’,道之为物,就在这若存若亡之上。”孙悟空道:“你说‘火候’,那也难于解释,记住一句话便可以了——心念为‘火’,气息为‘候’;意守丹田之时,心念若失之过轻,气息便会浅薄,那便是火候不足;心念若失之过重,气息便会粗浊,那便是火候太过。都是炼丹的大害,必定会伤身。” 说罢,他又仔细解释了几句,大概是顾念到林貌约等于无的修炼水平,所以讲解得相当直白:在静坐修炼之时,讲究的是心念‘若有若无’、‘若隐若现’,既不能强行排空一切心念,亦不能沉浸于某一念中。任由心念自由流淌而不生执着,才是真正炉火纯青的‘火候’。 “唯止方能止众止,不牵挂于有,亦不牵挂于无。明白了吧?” 林貌倒勉强明白了,但却愈发愁眉苦脸:要心念‘若有若无’,任由心念自由流淌,那又怎么能做到?他仅仅试了一试,便觉难如登天。 大圣仔细听完他的困惑,却只哼了一声: “有什么难的?当初老孙也不过试了几次而已。” 林貌:“……” 您老是天生圣人,鸿蒙开辟的石猴,但能不能考虑一下凡人的感受? 孙悟空看他演练几次不得要领,只能连连摇头:“罢了,真叫你小子从头炼起,不知要炼到猴年马月……老孙今日心情不错,便传你一个‘听息’的取巧法门罢。” 说罢,大圣便开口指点他“听息”的纲要。原来这法门的总纲,乃是庄子《南华经》中的一句话,所谓“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由“耳听”至“心听”、“气听”,最终“止于符”,进入“心斋”的境界。 理论听着很高大上,但实操却实在简单。孙悟空让他盘膝打坐,双手放于腹部,仔细凝听自己的呼吸,而心中勿起一念,也不必仔细分辨呼吸的轻重缓急,任由气息自由流动。 当然,这呼吸也不一般,先要“通鹊桥”(舌尖抵于上颚),再要“辨清浊”——吸气时轻轻入气,胸口气海膨胀而腹部丹田收缩,想象自己吸入天地的清气;呼吸时则鼓起腹部而放松丹田,想象自己吐出了自身的浊气。如此来回一次,才算一回“呼吸”。 林貌依样画葫芦,开始几次还不熟练,但坚持呼吸数十上百次以后,他渐渐便觉身体安定不动,而杂念尽皆消弭,四肢百骸兀然犹如木石,再无烦恶冷热麻痒等一切不适的感知。再呼吸数百次以后,连“听息”这个念头也稍稍遗忘,唯有双眼似垂非垂,目光似观非观,并非是困倦欲睡,而是神思若有若无,定于眼前。 正在此时,冷眼旁观的孙悟空轻轻吹一口气,他面前那晶莹澄澈的一汪清水便忽然绽开,一粒水滴飞溅而出,不偏不倚落在了林貌额头上。 山泉冰凉泠冽,本应立刻打破这清虚寂静的心境。但清水沾染肌肤之后,林貌却觉眼前白光渐起,竟然逐步笼罩了虚空的视野。 这白光清晰柔和,如圆融圣境,将林貌沐浴其中。在此境内,心神无比安稳,自然生出一种平和喜悦的感觉,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适安乐。在这一片安乐中,四肢百骸康泰舒适,如渴得饮,如寒得火,其喜悦之处,不可名状,不可言传。而眼前的毫光之内,连景物也变得剔透,玲珑世界纤毫毕现,近在心中。 这样深沉恍惚的喜悦中,连时间与空间都仿佛不存在了。林貌再一次睁开眼睛,觉得静中只过了短短一刹那。但眼前太阳已经西垂,而大圣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孙悟空仔细打量林貌的神色,抬了抬眉: “你眼前白光,有几寸几许?” 林貌稍稍活动双脚,觉得周身说不出的轻松适意,老老实实回答 “没有算过,只感觉全是光。” “‘光满性即满,光圆性即圆’,不过一次入静,就能印证这性光灼灼的境界?”孙悟空有些诧异:“虽然看着不聪明,但悟性也不比咱老孙差什么嘛。” 林貌无言以对,心知自己所谓的“悟性”,估计不过是借了仙丹的药力而已,当然不敢与天生石猴媲美。他起身向大圣郑重道谢,仔细行礼,再伸手抱起了一旁昏睡的猫猫——皇帝陛下附身之后似乎也被猫的本性左右了,只听了几句晦涩难言的运气心诀,便不自觉睡觉拉倒。 大圣大剌剌受了礼,开口道:“这点法诀都是小把戏,只是回去必得勤修苦练。但凡怠慢,你也不用来见我了。” 说罢,他再次念动口诀,将一人一猫以狂风卷起,顷刻间便消隐在天际。 · 眼见人影飘远,孙悟空立刻施法将饭盒里的凉粽子摄来,再吹口气将三根草棍变成了木人。一个剥粽叶,一个蘸白糖,一个颠颠的扛起粽子,费力喂到嘴边。 他一边狼吞虎咽,一面嘟囔出声: “……连大品天仙决都学得会?这小子天资不凡呐。” “啧,这角黍不错,真香。” ---- 这里遵照对西游记的传统分析,即认为西游记本质上是一本丹书——讲内丹术的秘籍。 事实上,孙悟空从菩提祖师处学到的正是标准的内丹术,无论是“莫把金丹做等闲”,还是“火中种金莲”等等口诀,都是内丹术标准的术语。所谓大品天仙诀,也正是丹道法诀。 这里的听息、白光等,选自《钟吕传道集》、《乐育堂文集》等等,但大家千万别随便效仿啊…… ps:菩提祖师说“难难难,道最难,莫把金丹做等闲”,真不是空话。丹道本来就是超高难度的东西,能入门的不是万中无一,而是百万中无一——这还只是入门而已。至于什么“火候”、“存思”,那更是难上加难,不能形容。 但难有难的好处。在宋以后,基本就只承认内丹术为唯一正统的成仙法门了。西游记中菩提祖师列举千般万般法门,但无论房中术、外丹、辟谷、饵食、坐关等,都是旁门——旁门也可以证果,但永远也炼不出孙悟空那种天仙的境界。 不过,如果随便修炼内丹术出错,那火候一旦不对,走火入魔之后的结果可不一般。所以菩提祖师绝不会公开宣讲,一定要秘密传授。
第10章 魔王 这是第二次乘风而行,但与先前恍兮惚兮不明所以不同,林貌虽然身不由己的飞在空中,却能清晰感受到气流吹拂肌肤时奔涌不息的方向、上下起伏的力度;而他低头向下俯瞰,竟能洞穿不知数千数百米,一眼便望见了石板四面跪伏的村民。 也多亏了这一眼,林貌才及时戴上面具遮掩面容,抱着猫从容御风而落。 族老与传召来的青壮都跪在空地外的草丛中,看见魔王从天而降,吓得匍匐在地不敢抬头。他们身后的柴火与石头堆积如小山,甚至灌木丛中都被刨出了一块,堆成了小小的土窑。 被魔王的威严所震慑,村民们不敢不尽心尽力,生怕妖魔会有一丁点的不满。但魔王看了一圈,却冷哼出声: “才叫你们洗刷干净,现在跪什么跪?跪出老茧死皮,存心硌老子的牙吗?以后再敢动不动下跪磕头的,老子先把他炸了下酒。” 明明准备得万无一失,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小事上挑刺?邪魔的狂悖错乱,真是不可理喻。但村民们早已麻木,只是默默爬了起来,不敢说话。 魔王面无表情,走到石板上盘膝坐下,抖一抖长袖: “开始吧,谁敢躲懒的,直接就塞洞里火烤了,省得费神。” · 五行村村民技术相当落后,采用的还是原始的窑烧土灰法。他们在土窑里搭起架子、抹上粘土,码一层柴火再码一层石灰岩,这样三四层堆叠上去,再在土窑底部挖洞点火,一把又一把的添枯草、加木炭、掏土灰。 仓促搭建的土窑不算大,仅仅半个多小时就已经烧得窑身通红、黏土干透。有经验的师傅上前看了几眼,觉得火候已到,便叫人慢慢停了柴火,又凿开窑顶放出热气。等到降温足够,再一斧头劈开土窑、搬走碎石,露出了满满一窑洞的白灰。 魔王全程盘坐不动,这时才慢慢起身,仔细打量。 “产量太低,勉强够用而已。”他哼道:“算了,暂且也不与你们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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